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自唐人王维之后,数百年间,骚人墨客,才子文人数不胜数,却再没有人以区区十字描绘出大漠的壮美风光。此时落日融融,天地间一片寥廓,几朵浮云伫立在天端,和着远方悠扬的驼铃声,这漠北的秋越发的寂寥了下来。
陈自在刚刚站静下来,望着天边静伫的浮云,怔怔出神。身后他走过留下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被细细的风沙轻拢过后,却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唯起伏的小沙岭被细风琢磨,荡开一圈圈优雅的沙纹,亘古未变。
看着眼前的情状,陈自在的嘴角微微扬起,渐渐浮起的竟是一抹苦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他衣衫间满是风尘,早不复当初颜色。眉宇分毫里也极显邋遢,只一双眸子如初秋的雾气,说不出的清越高拔,仿佛那春三月的花树,光华夺目!
良久,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极力驱除什么东西,望向远方的眼神里显出一种坚毅果决来。
陈自在收回了望向远方的眼神,站立的良久的双腿从新迈开了前行的步伐,他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很坚实,仿佛灌注了某种强大的信念。
十天前陈自在走进了这片荒芜的戈壁,在将进戈壁的小酒肆中,他住了三天,每一天都以烈酒洗肠,西北人粗豪狂放,更何况是这久居边塞的边人。几坛子烧酒下肚,直将陈自在灌的人事不知。
封闭许久的心房才渐渐打开,慢慢与小酒肆里的主人、酒客熟络起来,日日开怀畅饮,边塞之地不比关内中原、江南,餐饮不讲求精细,但难得狂疏放达,一些饮食也别有滋味。陈自在久居江左,哪见得这样的场面。
好在他性子里本就随性,也就这样一日日与众人处了下来。
直到那一日,酒肆主人望着西天沉沉的落日,喃喃自语:又要变天了。神情迷茫,看似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的样子。陈自在与众人相处多日,也常听得众人谈起这沙漠里莫测变化的天象。便知酒肆主人不是随口说说。
陈自在试探问了一句:“陆叔,有大事?”酒肆主人姓陆名云机,陈自在和他熟了后就叫他陆叔。陆云机虽年长他许多,大说起来话来也经常与陈自在笑骂。刚见陈自在的时候见他郁愤,还曾笑他失恋。
这时陈自在问起话来,却见他脸上表情全无,融融的落日将他的半边脸染得全是橘红,配着他庄重严谨的表情,竟有几分诡异。
陈自在心里只上纳闷:这陆叔今天是怎么了。心里想着不免就有几分发毛。
陆云机哪里管陈自在心里的感想,只低沉着嗓子缓缓道来:“看来我们得搬家了,每一年的这个时候,这里总是会出现几场极大的沙尘暴。沙尘暴来的时候,遮天蔽日,烟尘笼罩几千里。每一次结束,这里总是大变样,几乎让人怀疑是移山填海。我来这里七年,年年如此,仿佛是一个诅咒,从未幸免。”
陈自在见陆云机脸色深沉,倒也没嬉闹,正色道:“自然之力,造化之功,远非人力所比。甚至不能想象。”说到这里,陈自在下意识的觉得陆云机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陆云机叹了一口气,语气竟然满是悲凉:“自然造化自是强大,但这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可以说是诡异之极。这片大漠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河海变幻,但只波及在这大漠内,我这小酒肆在刚处在这大漠的边缘,整整七年却丝毫没有破损。”
陈自在本来也不是平常百姓,听到这里也觉察到了事情的不平常。
陆云机低沉的声音颤抖了几分:“最可怕的是每一次沙尘暴结束,总会有几个人诡异的死去,但并不是简单的被沙尘侵袭,而是……”陆云机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恐惧,声音也似乎有些变调,“全身的精血被全部抽干了一般,就像是干尸,但又不像,因为那尸体的肌理纹肉似乎还如活人一般细润,只是全身惨白,还泛着幽幽的青绿色。”
陈自在只觉得背后冷汗簌簌,他也非常人,直觉告诉他:陆云机这话并不假。
“陆兄说的都是真的!”那语气不是疑问,倒似含着巨大悲凉的感慨。陈自在和陆云机一时沉迷,却没注意到他的到来。这人自称是齐郡人士,也是经常在一起喝酒的客人,只知道名字叫罗岳。他也没看陈陆两人,兀自望着远天,道:“我有一个弟弟,自幼失散,两年前才相聚…….”陈自在不想他忽然说起故事,想了想便知定有下文,倒是陆云机一副笃定的样子,毫不惊奇。
罗岳道:“我们兄弟二十余年不见,现今重逢,感情自是不比一般。但我幼年落下的一个怪病却一直未好。不是故意欺瞒两位兄弟,我本是太白门一个二代弟子,师傅为了我一身痼疾,这么多年也花了不少工夫,只可惜我的身体却不起半丝涟漪。”他嘴里说可惜,只是神色间却并无患得患失。
倒是陈自在和陆云机吃了一惊。当今天下,正道以青云门、太白门、归藏门为尊,其中又以青云门最为强势,但其他两派也各有所恃,并非弱者。大抵来说,算是鼎足而立了。陈自在锁着眉寻思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太白门松石道人有个罗姓弟子,应该就是罗岳了。
陆云机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我想起来了,就说怎么初见你时觉得熟悉,原来是见过你弟弟。”
陈自在惊奇道:“陆叔见过罗哥的弟弟?”
却见陆云机脸色黯然:“罗兄的弟弟就是去年死的七个人中的一个。”陈自在脸色一变,往罗岳看去,却见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只上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沉痛,却接着前面的话,道:“我和弟弟失散后不久就被师傅收养,进了太白门。弟弟却在外漂泊了好多年,我只知道他做药材生意。难为他这么多年还一直惦记着我的病,分别的前一天他说他找到了可以治我病的良方,但需来着漠北隔壁寻一味火蝎。当时门内正与却极门交恶,我也没料到弟弟他来的正是这称为十月死域的北原戈壁。”
罗岳说着叹了一口气,缓声道:“这后面的事情陆兄也知道了,这一去,竟成永别!”罗岳面沉如水,陈自在却看的分明,他的眼角尚有一滴未落的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二十年骨肉重逢,却忽然遭了这等灾难。即使英雄如此,也不免伤心悲痛。
陈自在、陆云机自然明白他心里痛处,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劝慰,加上陈自在正自感伤,三人望着漫天云霞的西天,竟一时无语。
陆云机最先回过神来,毕竟他的心理负担要小上很多,看着罗岳道:“我那时也曾隐约听得太白门有人来,现在想来就是罗兄了。”
罗岳脸色渐渐舒缓下来,道:“我得了消息,快马一路朝西,却只能见到弟弟苍白可怖的尸体。我当时一腔怒火,早已经把什么十月死域抛在脑后,可在大漠里转了六天六夜,却一无所得!”
陈自在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了几下,只轻声喃喃:“罗大哥兄弟之间的感情真是羡煞旁人!”语声低微,又仿佛自语。
罗岳却脸色一变,突然喷出一股怒火,嘶声道:“那又顶个屁用,我弟弟都死了。死了,这世界再也没他了。这贼老天,竟看不得人间美满,我与弟弟相逢不过一年,真正呆在一起的日子里屈指可数。我实在不知道泉下还有何脸面去见父母啊…….”
陆云机暗叹了一声,嘴上却将话题扯向一边:“北原戈壁诡异,其实也就每年这一次。其他时间却很是平静。十月份外其他时间不管是去逻迦国的行脚商还是寻些珍奇药物的医工,却从来没听得有人出事。”心里叹息的那声倒似在为罗岳弟弟的运气而感慨。
只陈自在呆呆望着渐没的晚霞,道:“罗兄其实大可不必这么伤心,令弟二十年不忘罗兄的顽疾,因而才远走荒漠,餐风露宿,也不过是为您求一味药。心中有所寄托,要知世间感情最贵。而罗兄为令弟不惜痛责苍天,更以身犯险,欲探死域究竟。阴阳两隔,固然令人叹息。但兄弟感情诚挚,失散多年尚能相逢,又有什么遗憾?”与酒肆里众人整日私混,陈自在给人的感觉总是明朗和善。
他这时娓娓道来,言语说不出的落寞。陆云机和罗岳两人相顾失色,罗岳脸色瞬间变幻,许久才慨然叹了一声:“活了这么久,却还不及陈小弟看得透彻!”说完却还是一叹,又道:“或许我真正放不下的是弟弟死时的惨状。所以我还是决定要走这一趟!”
“你说要进北原?!”陆云机大惊失色,他实在没想到罗岳竟然要进到死域。
倒是陈自在脸色不变,似乎早料到罗岳有这样的决定。罗岳道:“不错,我定然要一探这死域究竟,我弟弟不能白死,我至少得知道他怎么死的!”
陈自在却微微一笑,道:“我以前也听过这死域的厉害,既然来了,那也少不得走一趟…….”
“陈兄弟,你这是?”罗岳的神色里满是不可置信。
陆云机早已惊骇的张口结舌:“你去干什么?嫌命长啊!”陈自在洒然一笑,眼里却分明是一种悲凉,道:“我这种人,活着死了,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