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蒙蒙细雨,终于变得和煦,时意瞧着屋檐下有燕子飞回了窝,忽然想到,屋里的人该醒了,她疾步迈进屋子,那姑娘眼睛伤了看不见,若是下了榻摔倒了怎么办?
时意踏进房门,果然,那姑娘正要起身,眼看着她即将踩空床旁的台阶,刹那间,她大步跨上前去,伸手扶住她,“小心!”
姑娘的眼睛周围缠着好几圈的白布条,脸色依旧是有些苍白的,她进食少,只常喝些稀粥,所以没什么气色,主子说,她眼睛被灼伤,虽不致盲,但也得好好休养。
慕莘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惊住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她感恩搭救她的人,但此时双眼失明,仍心存警惕。她稳了稳心神,道:“多谢。”
时意是个话多的,就算没人应她的话,她也可以顾自说上半天,正因如此,慕莘被搭救的这几日,倒也不觉得闷。可搭救她的人,并不是时意,是一名声音喑哑的男子,慕莘估摸着,他的嗓子应是受过伤的。
慕莘不知是如何被搭救的,想着大概是惊恐得晕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身边,话音喑哑,时而咳嗽,慕莘询问他的名字,他却怎么也不肯说,除此之外,他待人和善,事事关心,慕莘不甚感激,便没再好意思追问。再后来,他就没再来过,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就只有时意一人。
时意是个没心眼的丫头,看着慕莘这虚弱的样子,便道:“今日天气甚好,要出去坐坐吗?外面的阳光可暖了。”
慕莘心里想着:难怪今日感觉到了几分暖意。她笑了笑,应了声:“好。”
听时意说,她们此刻所处是山林之中,住在山涧旁,山涧细流,水流并不湍急,出了屋子,便能听见细长的流水声。时意引着慕莘坐在院外的石凳上,石桌上是她清晨时沏好的茶。她倒了一杯,递到慕莘手中,“这是主子让人送来的白毫,今日送的,还热乎呢。”
慕莘还不知道救她的人如何称呼,问时意,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慕莘浅浅抿了一口,问道:“你家主子是做什么的?”
时意摇头,“我被主子买来的时候,就在照顾姑娘了,来的时间短,而且,做奴才的,哪里敢问主子的事。”
时意没什么心眼,说话实在,而她的主子,即便是买了她,也没有将太多事告知于她,不管问什么,她也答不上来,可慕莘总觉着,那个所谓的主子,让时意来照顾她,有些刻意。
微风拂面,裹挟着清幽的山茶花香,很是好闻,山涧细流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令人清醒,杯中的白毫也确实不错,待续第三杯时,慕莘忽然道:“你家主子来时,跟我知会一声,我也好当面道谢一次。”
时意想也没想,便应下了。
容思被送回来时,慕归雪立即去请了大夫,除了满身的伤痕和血迹,还被挑断了脚筋,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行走。
许妙真得知此事后,在痛斥赫连堇弋下手狠毒之时,也明白了赫连堇弋对她的疏离和逃脱,他在慢慢脱离她的谋划以外,也许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只是如今,触及了他的逆鳞。
慕归雪眼睁睁地看着容思变成这般模样,更多的是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极力拦下赫连堇弋将她带走,她也没能想到,赫连堇弋手段如此狠绝,原以为她会看在师傅的面上,会对容思手下留情,但事实却比她们预想的恶劣太多。
过了几日,客栈里突响起一声尖叫,慕归雪立即辨明了方向,奔向容思的房间,推开门,令人一惊,女子披着发,伏在床榻旁痛苦哀嚎,榻上、地上满是血,从下颚成一条细线流下,源源不断,容思左手遮住眼眶处,从指缝中流淌出鲜红的血,染尽了左脸。
在一旁瞧热闹的过客,哪里晓得会看到今日的场面,纷纷涌上房门前,看个明白。
慕归雪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的,门打开那一刹那,她被惊住驻足在原地,而后是气愤,她从人群中把店家揪出来,命令他:“快去找大夫!”店家见况,也不敢多言,只得赶紧找大夫去。
慕归雪急忙从窗边架子上取下手帕,疾步走到容思身边,换下她的左手来止血,她尽可能的遮住门外人的视线,只有她看到,容思的左眼,只剩下眼眶了。
许妙真紧接着赶来,手帕上的血就已经染了一半,她半蹲在容思侧旁,容思死死拽住许妙真的衣角,粗喘着气,“师傅,救我……临王殿下还是不肯放过我,求师傅,让临王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条贱命……”
许妙真这才明白,赫连堇弋时是想让容思生不如死,慢慢地消耗她每一寸气息。
在许妙真犹豫的间隙,大夫就到了。
大夫在为容思诊治时,慕归雪没有丝毫掩饰,许妙真所顾虑的,就这几日看来,她也猜到了几分,道:“师傅,临王殿下如今是不愿与我们处于一条船上了。”
许妙真惊诧地看向慕归雪,霎时转为平静,“你都看出来了,此时的堇弋,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也可以说,他没有小时候那么好驾驭了。”
“师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我和他是同一种人,最终到达的,也会是同一个地方。”她慕归雪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哪怕用尽所有手段,现在阿莘生死不明,赫连堇弋的牵挂终究是了了。
许妙真叹了口气,“若是堇弋能像你这般明白我的心意便好了。”
慕归雪神色忽而凝重,“可一码归一码,师傅,今日容思的事,必须有个交代,临王殿下既然已经将她变成废人,又为何还要时隔几日取下她一颗眼珠子,究竟意欲何为?”
许妙真没有阻止慕归雪,她也想知道堇弋所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临王府
慕归雪连着几日拜访,府中人皆称赫连堇弋都不在府中,想硬闯,奈何武功不敌傅城,几次动手,慕归雪都落败于他。
慕归雪一怒之下,便在傅城面前道出来意,“我就想问问赫连堇弋,容思已经被他变成废人,为何隔了几日又要挖下她一只眼睛!”
傅城冷着脸,不为所动,“只是挖了一只吗?可惜了,应当挖了两只的。”
“你!”慕归雪气极,却又对傅城无可奈何。
徐风稳步从门外走进来,看见慕归雪时,有些诧异,却也猜到了慕归雪来意并不简单。
慕归雪可不会放过徐风,“赫连堇弋在哪儿?”
徐风话意迂回曲折,“殿下自然是在上朝了。”
慕归雪直接开口问,“容思的眼睛,是不是你挖的?”
这个问题,问得徐风一头雾水,满脸茫然,“挖……眼睛?”
“难道不是赫连堇弋命令你,挖了容思的眼睛吗?”
徐风连连摇头,“殿下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慕归雪霎时噤了声,若不是赫连堇弋,她真想不到还有谁会对容思下这般狠手。细想来,慕归雪脑海中乍现出一个人的名字,虽说那日他并不在场,可石颜人在,那日悬崖之事定是一字不落地禀报了。
慕归雪并未多说什么,只转身便离开临王府了。
应祁那人就是个疯子,为了阿莘,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难听些,若真是他只挖了容思一只眼睛,已是手下留情了。
慕归雪到了太师府,没有找应祁,而是寻了石颜。
石颜出来之时,面若冰霜,神色清冷,“找我何事?”
“我只想知道,容思的眼睛,是不是应祁命人挖下的?”
“是。”石颜丝毫不掩饰,她看着慕归雪的双眸,带着怒意,“她的眼睛,是我亲手挖下的。”
慕归雪为容思抱不平,“她已经受到惩罚了,应祁为何还要这样待她?”
“那是临王殿下给她的惩罚,你应当去问临王殿下,应大人只是挖了她一只眼而已,还有,慕莘是你的亲人,你为之惋惜的、为之抱不平的应是慕莘,而不是满嘴谎话的容思!”
石颜的话,慕归雪又何尝不知道,慕莘是她的亲人没错,容思与她生活了十几年,说是亲人也不为过,如今慕莘已然殒命,若是容思再出事,她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慕归雪并不打算再追问,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容思交代这件事,说她找不到赫连堇弋,打不过傅城,敌不过应祁,这些惩罚都是你应该承受的,此事就此作罢?
石颜目送着慕归雪离开,忽然侧方有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跨步前来,看见石颜,“石侍卫,听闻应大人最近身子不大好,下官带了上好的药材前来问候。”
石颜俯身作揖,“陈大人好意,只是我家大人喜静养,不喜他人打扰,大人的好意石颜会带到的,请回吧。”
应祁惹不起,他身边的侍卫也不是善茬,陈大人自知拍马屁失败,便带上自家的好东西,回去了。
石颜进府前嘱咐了府门前的侍卫,“近日来拜访大人的,一律都推了。”
“属下明白。”
石颜一如既往来到应祁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她清晰地看见应祁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多了几分欣喜。
她敲门进去,便听见应祁喑哑的嗓音,迫切地问她,“石颜,怎么样?你听得出我原来的声音吗?”
石颜垂首,应声道:“听不出……”
“那便好。”
石颜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说了,“大人,那汤药饮多了极伤嗓子,慕莘她不知道,也不会理解您这般做的用心。”
闻言,应祁哑着声,语气不悦,“多事!”
石颜识趣地退下,出了书房。自从慕莘出现,她目睹了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应大人,是如何为了慕莘卑微如尘埃,情深如此。
又是一日清晨,微光和煦,慕莘双眼灼伤,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听见房门外有着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应是时意在准备早饭了。
慕莘摸索着穿好了衣裳,披了件披风,便往房门走去,打开门,哪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吓得她赶紧扶住门板。她知道脚下有个门槛,平日里都注意着,没被绊倒过,今日倒是奇了。
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声音渐近,慕莘被扶了起来,耳边的声音喑哑,带着粗糙,“有没有摔到?”
慕莘忽略了问题,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你来了!”
慕莘双眼失明,不曾看见面前的人,嘴角那一抹最真实的笑意。
“是,我来了,你近日可有好些?”
慕莘点点头,“好很多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料,对了,那日你走得急,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阿齐便好,那姑娘你,如何称呼?”
“我姓慕,单名一个莘,叫我阿莘便好。”
“阿莘……”
应祁不曾想过,他与阿莘还能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吃饭喝茶,说说话。他也明知,这一切都是他偷来的,他瞒着所有人,将阿莘藏了起来,这是他的私心,而且,他也同宁王一般,希望阿莘能远离北梁,远离朝堂,哪怕将阿莘藏一辈子,哪怕阿莘最终会责怪他。
这几日的相处,慕莘觉着这个阿齐真是个不错的人,善良实在,待人真诚,无微不至。不过奇怪的是,自从阿齐来了之后,时意就在也没有出现过,听阿齐说,时意告了假,有亲人寻她来了。
山脚下有一处村子,阿齐说,村子里今日有祭祀神明的仪式,很是热闹,祭祀神明时在场的人都要喝当地特有的米酒,以敬畏神明,保佑整个村子来年收成大好无病无灾。
慕莘想着许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最重要的是,有酒喝了。
慕莘的手握住阿齐的手腕,阿齐为她引路,另一只手则拿着阿莘的盲杖,每至一处,阿齐都会跟她说,所在何处,眼前是什么景象,附近都什么稀奇的东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