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那一战之后,从她生命中最不幸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变了,是仇恨与不幸令她在不觉中改变了。
仇恨就像是深藏在她心中的一颗种子,吸收了她心中所有的柔情、善良与希望,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成长,渐渐地与她的生命融为了一体。
但仇恨是不是应该成为一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这答案也许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能判断。
只不过,一个人若是让仇恨占据了他的心灵,却忘记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纵然无关对错,那他岂非也还是太可悲了?
只因一个人生命的意义绝不在于仇恨。
仇恨从来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爱才是这世上大多数问题的良药。
时间恍若倒流,记忆宛如重现,那些遗落在记忆深处平凡却甜美的往事,如画般在她的脑海里联翩浮起,又仿佛是神奇的灵药一滴滴滴在她的心上,仇恨的巨树慢慢退成了幼芽,又变回了种子,最后终于从她的心中消失。
现在,她已不再有仇恨,她的心中唯有爱。
然后,她就又想起了她的丈夫云霄,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最特别的男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改变了她的人生,也留给了她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回忆。
想起初见时他那落魄但不屈的身形,想起他对着夕阳晚霞吹笛时萧索的背影,想起他在林间于秋风落叶之中舞剑的潇洒身姿,想起他在英雄顶震慑全场的绝代剑法与睥睨天下英雄的豪情,想起在烟波缥缈的江面上与他泛舟谈笑的甜蜜情景,想起新婚之夜他的温存与体贴,想起落日峰一战他满腔愤怒与不甘,想起他生命最后一刻那令她心碎的眼神……
她现在一想起那个眼神,还隐隐感到心痛,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太多的情感,到最后都归结于寥寥的两个字。
“孩子。”
孩子,这是上天给予他们这一生最好的礼物,也是他们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希望,无论要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心甘情愿,甚至包括她的生命,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这本是令她最牵挂和担心的一件事,但现在她已不必担心。
她相信杨争一定会将他平安地送上天山,她的师父“天山老人”一定有办法能治好他身上的病痛,也一定会悉心培养他长大。
现在,她已不必再为任何事情烦恼或者欢欣,生命中所有的欢乐与幸福都已渐渐褪去了色彩,生命中所有的痛苦与不幸都已渐渐散入了风中。
她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出去,她只觉得身体一点点变冷,眼皮愈来愈沉重,愈来愈疲倦,然后再也无法支撑,终于缓缓闭上了。
她这一世的记忆,似已化作了风中迷乱的雪花,片片飞落尘土,她却已来不及再多看上一眼了。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带着她一生的声名与荣耀,离开了这个她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却终究释然的人间。
此生虽有遗憾,但若能得一心释然,这岂非也是一种圆满?
风在怒号,雪在狂舞,仿佛要以这最恣意的姿态为这位绝代佳人的离去宣泄它们心中的悲痛。
少年双拳紧握,额角青筋颤动,显见他内心的激动。
眼前这个刚刚击败过自己的仇敌已经倒下,他此行的目的也已达到,但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只有莫名的悲伤与痛苦。
蓦然,苍白的天划开一条缝隙,一道金色阳光自云缝中射了出来,投在慕容雪的尸体上,将她的身体温柔地裹了起来。
它是不是特地赶来接引她的灵魂去往那没有纷争与痛苦的净土?
过了很久,少年才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轻轻托起慕容雪的身躯,站了起来,转身向他来时的方向缓缓走去。
寒冷的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在慕容雪冰冷的尸体上,仿佛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在为她的孩子整理衣衫。
缠绵的飞雪萦绕在慕容雪的身旁,也不知是为了殷殷送别,还是为了想多留她一会儿。
谁知,少年才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留下她的尸体!”
说话的人是冷月眉。
但少年却并不认识她,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冷月眉那张丑恶的脸上忽然充满了愤怒之色,她又提高了声音,朝着少年叫道:“留下慕容雪的尸体!我们就放你走!否则你就陪着她一起死!”
少年冷冷道:“她不能留下,你们也杀不了我。”
冷月眉冷笑道:“你凭什么要带走她?”
少年道:“就凭我手中这柄剑。”
“剑”字出口,一股寒冷的剑气忽然间就又到了众人眉睫之间,竟似比之前更寒冷,更逼人。
冷月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怔怔地看着那少年,目中已不禁露出了怯意。
她毕竟也还是怕死的。
世上又有几人真正不畏惧死亡呢?
有人却不怕死!
人群中忽然闪出四条人影,掣出了手中的兵器,一柄长刀,一柄长枪,一对鸳鸯刀,还有一对子母流星锤。
六件兵器,分左中右三路,同时攻向少年。
少年俯下身,轻轻放下慕容雪的尸体,刚站了起来,剑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对方的兵器就已杀到了眼前。
最近攻到的,是长枪和长刀。
两件兵器一左一右,杀到了少年面前。
枪长八尺,如蛟龙出海,如灵蛇出洞,毒龙般刺向少年的心口。
刀锋冷锐,如泰山压顶,如饿虎扑食,挟着激荡的风声往少年的脖子上奋力斩去。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在这两件兵器上所下的功夫都绝不会少于二十年,这两件兵器在他们的手中施展起来,就像是活的一样。
枪尖眼看就要刺入少年的心口,使枪的人不觉有些惊讶,似乎想不到竟会如此轻易得手,随即心中狂喜。
突然间,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这本已志在必得的一枪竟然刺了个空,跟着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向前栽了出去,紧接着就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烈的刺痛。
使枪那人狂吼一声,低下头,就看到了胸前露出来的剑尖,剑尖上犹在滴着血,他自己的血。
剑锋自他的右肋斜斜向上刺了进去,穿过他的心脏,从他的左胸前露了出来。
使枪的人脸上已痛苦得完全扭曲,忽然扭过头愕然望着少年,目中充满了疑问。
剑柄反握在少年的手中,这柄剑本该还藏在剑鞘之中,却不知为何忽然就刺进了使枪那人的身体。
剑忽然拔出,人就倒了下去。
使长刀的人看到这突来的变故,心中吃了一惊,刀势也为之一顿,突然咬了咬牙,刀锋一转,又向少年头上砍了过去。
眼见这柄长刀往自己身上砍来,少年身躯岿然不动,既不闪避,也不后退,手中长剑冷然递出。
刺出的剑快如闪电,剑光一闪即没,刀光也随之消失。
刀锋已到了少年的鼻尖,却不知为何突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顿在半空,这原因只有那使刀的人自己知道。
就在他的刀将要砍中少年的脑袋时,他身体里面的力量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消失了,他这一刀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阵奇异的痛,那股剧痛来自他的喉间,迅速向全身蔓延,他这才发现他的咽喉已被一柄剑刺穿了。
刀跌落在了雪地上,他的人像一只被掏空了的麻袋,软软地跪了下去,倒了下去。
这时,鸳鸯双刀,子母流星锤,四件兵器又已先后杀到。
少年身形一侧,避开了先一步攻到的鸳鸯双刀,身体忽然向后倒了下去,几乎贴着地面向前滑了出去,从子母流星锤的底下滑了过去,手中的剑也同时刺出。
冰冷的剑锋,从子母流星锤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刺向使子母流星锤那人的喉咙。
那人正全力向少年扑来,突然见到少年的剑尖已对准了他的咽喉,大惊失色,想要变招却已来不及了,更是避无可避。
噗的一声,寒冷的剑锋已刺入了他的喉咙,他立刻就感觉到一阵剧痛,在这一刹那间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
剑锋并没有在他的喉咙里停留,剑尖一刺进他的喉咙,就立刻抽了出来,鲜血自伤口处喷洒而出,溅洒在雪地上,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抽回的剑,剑势一变,横剑急削那使鸳鸯刀的汉子。
那汉子一击不中,未及变招,就看到那使子母流星锤的汉子喉咙已被少年那柄剑洞穿了,心中已生怯意,眼看着那一剑向自己削了过来,惊慌之下,转身便要往回逃。
但他又如何能快得过少年手中的剑!
剑光如长虹一般一闪而逝。
使鸳鸯刀的汉子正奔行间,脑袋却忽然像变戏法似的凭空跳了起来,紧接着又被一股自他脖子里冲出的热血冲上了半空,跌落了下来,在雪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四个本来充满活力的人都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