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之下,庄严肃穆的伫立了上万人。整齐列队的将士身披铁甲,手握锐器,汗珠滴落,眼却不眨一下。那目中似有火焰燃烧,灼灼的盯着望台方向。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从大殿阶下,一直蔓延到宫墙脚下,空气中似乎跃动着紧张焦灼的引线,仿若一点即燃,排山倒海的气势眨眼便让人吞没。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着大步走上望台,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呼声。他转首望向台下,面上毫无惧色,反而扯出一个分外狂野的笑。在众人欢呼声中,他一撩下甲半跪在高台上,从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宝剑,一挥剑即出鞘,动作十分干净利落。紧接着,他转身面对万人大军,宝剑直指苍穹。
“申国无道,恶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予小子夙夜祗惧,授命我等,以尔有众,厎天之罚。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浑厚高昂的嗓音带着狠意,爆破般的在台上响起,众将士顿时都群情激愤起来,“杀!杀!杀!”
响彻云霄的呼喊传至千里,大地仿佛也跟着震动。
他在这激荡人心的呼喊中放下剑,从礼官手中接过一壶酒。挥手一扬泼洒在台前祭天,余下的他翻手举起壶身,仰头一饮而尽。
此时此刻,王畿东门的守卫听着远处的呼声,忍不住流露出向往又振奋的神情,
“那就是战鬼信阳将军啊。我也好想跟着他上战场!男儿当冲锋阵前建功立业才不枉此生!”
“那可是成国最强将军,身怀以一敌百的实力,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去了只能拖后腿。”另一边的守卫立刻咂咂嘴忍不住泼他冷水。
“他那么强,理应当战神才对,怎么称为战鬼呢?”
“这个……大概和他本人性格有关吧…”
“好想看看他战场上的英姿啊…”
“别做梦了,咱都快退役了,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你这人可真是………”
两个人苦笑起来,突然一人神情一顿,“喂,快看那边有个侍女,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另一人定睛一看,果见一位衣着侍女常服的年轻姑娘遮遮掩掩的望这边挪着步子,被发现后神情一阵慌乱。
“站住!”
两位守卫上前,拦下她,那姑娘吓得脸白了一阵,最后才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我……我是万俟公主身边的侍女,公主出宫祭祀时曾不慎遗落了簪花在东门附近,命我前来找寻。”
“形迹可疑……”守卫互相望了一下,互相点点头,“宫内公主百余人,若是人人都差遣下人似你般不守规矩,岂不是为难我等?你家主子也应该为我们想想。”
“二位爷,我是新来当差的,你们就行行好放过我吧,要是我找不到回去,公主一定会责罚我的。求求你们………”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期间,望台上的誓师大会不知何时结束了,有一群气势汹汹的队伍大步走来,隔老远便喝道,“喂,前面的!闲聊到角落去,别挡路!”
“啊……是!”守卫一惊,看清是刚誓师结束的东大营出征的队伍,立刻满怀敬意的贴到墙根低下头去。
“怎么?你有何事?”一位士兵停下来,逼人的直视着面前似欲上前的侍女。
“啊………”她犹豫想要开口,眼神颤颤巍巍掠过一群横眉竖目的将士,顿时咽了咽口水。最后她的目光在中间最前高大的身姿上反复躲闪,“信……信阳…”
两位守卫心下暗想,这小姑娘在宫内何曾看过这般震人仗势,更别说这一大群不要命的硬汉,怕不是被吓傻了。
“你是找我?”信阳将军挑了挑眉,几步上前,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侍女与他目光一碰,立刻羞红了脸。慢慢点了点头,又似突然想起什么,迅速摇了摇头,“请……请……”
身后的士兵鸦雀无声,大多是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搞蒙了,这时有人反应过来,顿时队伍里一阵哄笑,“将军,您的艳福来啦!”“这么大胆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都吓到我了哈哈哈哈!”“居然在宫中都能搭讪,宫中原来是这么开放的嘛,我对王宫有所改观了!”“哈哈哈哈哈……”
在笑声中侍女脸越来越红火,头越来越低,都快钻到地面上去了。
“不是这样的!”她嚅嗫着小声辩解,声音小的就像蚊子,立刻被周围的大笑声掩盖过去了。
信阳将军却是注意到了,“好了好了,喂,你们几个,玩笑给我适可而止,听到没有!”
大家笑声渐止,他看着眼前的侍女,手扶后脑歪了歪头,第一次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那……这位女官人,我们到那边说吧。”紧接着他便扭头喊道,“你们先走,去把行军前的准备做好,明儿一早就出发。”
“是!”
左副将卿岚山拍拍他的肩膀,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还朝他点点头似乎在说“我支持你!”
“哎…这群人,是说他们傻好呢,还是精力太旺盛好呢……”他叹口气,“抱歉,刚刚让你受惊了。”
“没……没事。”侍女看着队伍走远,紧张却依旧没有消失。她偷偷打量了几下眼前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他有着刚毅的眉眼,落拓不羁却有些凶煞凌厉的眼神,身材是习武之人特有的威武强劲,几步之远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与那些长年养在宫廷贵气里的卿侯世族毫不相同,就算是众望所归的英勇人物,却十分可怕而难以接近。他灼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就如凌迟一般,让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战栗。
“我……是东宫万俟公主身边的侍女慕青,奉公主之命将此物亲手交递给将军。”
“万俟公主?”他流露出分为惊讶的表情,那听到名字的陌生反应分明就是不认识公主本人。
连慕青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羞窘的恨不得逃走。她硬着头皮颤颤地将一个锦囊呈上,看着他继续诧异的打开,那是一块带着护身符的玉饰。
看到那块玉,他的眼神变了。
“这不是……苍山玉?”
“啊……”慕青也没料到,苍山玉可是海誓山盟的定情信物,公主是要她在这活生生接受拷问吗,啊啊啊啊她要羞死了!
“这是公主前些日子出宫去祖庙祭祀特意求来的,她说愿将军带兵势如破竹,平安胜利归来。请将军务必收下!”她快速说完公主交代的话,“公主的话我说完了,请容我告退!”
“喂等等!”
然而慕青早就呆不下去一溜烟的跑了,一边跑一边掩面内心尖叫啊啊啊啊再也不干这个羞死人的差事了。
“万俟公主吗。”他喃喃,“我与她素未谋面,位尊如她,怎么会在意起区区一介在战场上生死不明的将军?突然送给我如此贵重之物,真不是送错人了吗?”
他兀自在那儿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把玉揣到了怀里,内心却被勾起一点点兴致。
有女人记挂着自己嘛,这还真不习惯。他本就是军中营妓的孩子,自小便长在军中。成年后开始血饮沙场,早做好了这一生战死沙场的觉悟。对女人仅有的认知,也不过是那些暖人床铺随军女子,所谓的儿女情长都是些多余的东西。更别说公主,在他眼里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所交集。
若是自己有命回来,再来找她探个究竟吧。
远处的乌云渐渐近了,狂风呼啸卷起他的披风,跟随他多年的剑在腰间露出,剑柄已被磨的褪色。
他抬头仰望着城墙间狭小的天空,每次来到王宫,他都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仿若一头困兽被关进了囚笼,“那个神棍方岂是怎么算的,这天气行军真不是刁难我吗?”
明日即是远征。他沉下脸来,大步朝着宫门外走去。
东宫公主寝宫,暖暖的烛光静静燃着,似隔离了外面的狂风骤雨。
“公主,我已把东西送出了。”慕青伏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禀告。
她的面前是一帘纱帐,公主就在帐后,朦朦胧胧只看得清一层轮廓。
“他有说什么吗?”
“这……”慕青想起她逃走的情形,顿时语塞,硬着头皮胡编道,“他似是太过惊讶,没有说什么。因有要事在身,就走了。”
“是么。”帐内的人淡淡道,“不管怎样,他收下就好。你去林掌事那里领赏吧。”
“是,谢公主!”
待慕青走远,帐幔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端庄的走出来,显然在强迫自己从容淡定,但她的脸却一点点的都红透了。
她拍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手抚上心口,那里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动。
他收下了呀!她眨眨眼,心里在不住的欢呼雀跃着。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大大笑容绽放在她的整个脸上,她高兴的转了好几个圈,使劲一跳扑倒在床上的被子里。
每年秋狩比武竞赛,她总会偷偷跟着哥哥们去看,就是为了一睹他场上的英姿。她知道比武时他总不会尽全力,毕竟场上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
那时他还没有战鬼之名,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场上有人一箭射偏,直逼他人。马儿受惊,场上乱作一团。没人看得清离得最远的他是怎么过去的,电光石火间,他用手臂拦下了那一箭,抽出腰间垮剑,在地上借力一个滚翻。就在其他人手忙脚乱平复受惊之马时,他反手拔出了箭,地上顿时一片血迹。他用嘴撕破衣袖做了简单处理,仍然像个没事人一般把剑归入鞘中。
看台上的众人大多都被受伤的公子吸引去了注意力,她隐隐听到有哥哥议论道,“刚刚那士兵什么来头,依我看,场上所有人都不是他对手。他肯定是为了顾全王家面子没有认真。”
“好像是齐光将军身旁新上任的副将,叫什么云衍。”
于是她开始观察着当时不起眼的他,发觉他用什么兵器都手到擒来,一招一式都应对的分外潇洒自如,头盔被击落时,一头长发颇为狂傲的在尘土飞扬中起舞,从破碎的衣襟能看到结实的胸膛,野性十足。特别是在被逼入绝境之时,他会情不自禁露出猖狂的笑意,分明是十分享受眼前的战斗。
看着那样的他,她只觉得莫名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看着那个身影渐渐的竟变得害羞起来了。
就在她为自己的心情羞怯苦恼时。阳谷关与犬戎漫长的战争开始了。一次次战役让数千将士失去了生命,包括战无不胜的齐光将军。而云衍仿佛从地狱里踏血而来,身边只余百人,带回了英雄们的尸体,却也带回了敌军数千颗头颅。战鬼之名一夜而成,他被授予将军之位,赐号信阳。他成了令敌国闻风丧胆的英雄。
战鬼信阳,这是用数千条命换来的。
这次申国和犬戎余党勾结,再次挑起边境争端。申国本就多年养兵蓄锐,难以窥探虚实。宫中很多卿士并不看好此次战争,寄希望于求和。然而成王并不能忍,很大原因是六年前夺位之争时大公子单逃入申国,眼下这摆明着是要卷土重来。
身为一国公主,既不能驰骋疆场,又不能思谋政事。她所做的只能和这宫中百来名的公主一样,在宫中赏花作乐,到了待嫁的年纪或是与某位卿家结亲,或是嫁与别国公子,作为巩固王权的工具。
怎么可能就此认命。她望着床前的绣花,不甘的轻咬下唇。
云衍。云衍。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他的样子。
哪怕是无望的期冀,也希望我的心意能够传达到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