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超群的脸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变色,嘴都还没有张开,便听见金胜银咬着牙一字字道:“谁的血光?”
卓超群此时就算还没有明白全福为何会与金胜银串通一气,也该知道全福接下来的回答一定指的就是他。
接下来只听全福用一种温柔的像情人的呼吸般的口气说了三个字。
“卓超群!”
全福也正在用一双带着情人间的笑意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卓超群,就像在看自己的情人一样。
无论谁看见这番场景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正要伸出屠刀的凶手竟会有着情人那般的温柔。
卓超群没有说话。
无论谁在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只怕都已说不出话。
金胜银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笑,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
事情到了现在已是谁都能想到伙计全福原来是金胜银的人,他们两人今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卓超群的命。
更是为了无缝天衣。
可谁都没有想到死的人却不是卓超群。
金胜银只笑了一声,笑声骤然停顿,就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一样。
因为他看见全福的手指着的人不是卓超群。
卓超群也看见了全福的手指着的人竟是金胜银。
金胜银张嘴想要说话,却已吐不出任何字,只能吐出血。
血箭一般的吐到地上,金胜银的人也跟着摔倒在了地上。
没有闭眼,眼睛睁得反而比平时还要大,还要疑惑、还要惊怒、还要悲哀、还要无奈、还要恐怖。
只有在看到世间最奇怪的事情后,才会出现这样一双复杂的眼。
金胜银到死都没有想到中毒而死的人竟然是自己,更没有想到全福居然会背叛他。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全福会背叛他。
这下突如其来的变化非但金胜银没有想到,便是卓超群也都无法料到。
这下变化之快,已令人无法想象,更让人反应不过来。
窗外的风更高更冷了。
屋内没有风,只有一片死寂。
昏黄的灯光似已染上了几点血色,酒香四溢却带着死亡后的血腥味,空气中充满了杀机。
这间小屋已快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中的小屋了。
而现在小屋只是如一座坟墓,只不过比坟墓更可怕。
因为坟墓里没有沉重的呼吸声。
卓超群平日里绝不会有如此粗重的呼吸声,他修炼上乘内功已有二十年,呼吸一向均匀有细,可是这一次他心事实在太重,他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
他想不通全福明明是金胜银的人,明明是金胜银派来毒害他的,为何最后死的人反而会是金胜银,全福最后为何要背叛金胜银?
本来他最想不通的地方就是金胜银是如何被毒死的,可他却连想都没有想。
因为他知道全福既然敢用毒来对付他,就一定会是个用毒的高手。
而用毒高手就如同剑术宗师。
剑术宗师出剑时绝不会让你看到剑是如何出手的,你也绝不能看清剑上的招式。
所以用毒高手下毒的地方永远都是你最想不到的地方,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是如何下的毒。
于是卓超群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花费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也许全福端来的酒中的毒是一种极高明的无色无味之毒,是以才会骗过自己门下的弟子。也许酒坛中本就没有毒,毒不在酒里,在碗里。也许酒里和碗里都没有毒,毒在全福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中,而酒里正是解这种毒的解药。
也许都错了。
但无论怎样,结果都是本不该死的金胜银死了,本该被毒死的卓超群反而没有死,这是永远也不能改变的。
卓超群从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浪费在已经发生而永远无法改变的事情上。
不过,他毕竟想到了两点。
第一,全福既已背叛了金胜银,便不会再跟他作对。
第二,金胜银有两个手下,阿金爱使剑,阿银善用毒。
“你是阿银?”
卓超群冷冷地看着全福。
全福仍是立在墙角,端着木盘,只是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了一张年轻僵硬的脸。
脸上所有的皮和肉都是那样的僵硬,僵硬的就像是一块岩石。
脸还是那样瘦,神色却已从惶惶不安变成了欣喜若狂。眼中没有了惊慌,只剩下了狂热。挺起了瘦弱的胸膛,直直站着,再无之前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整个人充满了自信,会发光的那种自信。
那种可以让一个下人变成主人的自信。
“我本该是阿银的,全福这个人本就该是由阿银来扮演的,这个计划也本来该是由金胜银和阿银两个人来做的。”
全福整个人似已平静下来,眼中没有了任何狂热,脸上也没有了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被他毒死的人不是什么名震江湖的金银阁大老板,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
卓超群沉吟道:“本来?”
“本来的意思就是阿银杀死原先的伙计全福后,接着又被阿金杀了。”
“那你就是阿金?”
“我当然就是阿金,我的本名也不是叫阿金,在成为金胜银的手下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可是现在我只能叫阿金。”
原来全福竟是金胜银手下那个喜欢杀人喜欢用剑的阿金。
卓超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既然你和阿银都是金胜银的手下,那你为何还要杀死阿银?”
阿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想杀他,可他必须死,他若不死,我就只有死。”
“为什么他不死,你就得死?”
“你若是把一件最重要的事告诉了一个你信不过的人,你会怎样做?”
“卓某自然是会让这个人永远闭嘴。”
“但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
阿金的双眼比刀锋还要冷。
卓超群双眼却平淡如水,淡淡道:“不错,的确是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
“所以我才要非杀死阿银不可,因为阿银将他和金胜银今夜的这个计划告诉了我。”
阿金笑了,岩石般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春风般的微笑。
春风能让人心情大好,可现在的阿金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卓超群没有一点恶心的神色,只是皱眉道:“既然阿银信不过你,为何还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因为阿银很听我的话。”
阿金的回答直接而有效。
卓超群点了点头,道:“既然金胜银决定今夜要来杀我,为何不用你,而要用阿银?”
他目光一冷,冷如利剑,又接着说道:“明明你比阿银更会杀人。”
阿金忽然冷笑,冷笑道:“因为金胜银只相信阿银,除了阿银,金胜银谁都不会相信。”
“可我听说金银阁的大老板金胜银从来都是只相信金钱。”
“十年前的金胜银的确是只信钱,不信人。可十年后阿银长大了,金胜银就只信金钱和阿银。”
阿金不笑了。
卓超群还是冷冷道:“难道在他眼里阿银和钱一样重要?”
阿金又冷笑道:“阿银对他来说若只是和钱一样重要,他也就不会这样相信阿银了。”
卓超群喃喃道:“那阿银是什么?阿银是谁?”
“阿银是金胜银的私生子。”
阿金又接着道:“金胜银从不让阿银杀人,只让阿银收尸,杀人冒险的事他从不让阿银去做。”
卓超群沉吟道:“所以你善使剑,而阿银善用毒。”
阿金也接着卓超群的话道:“毒物本身虽然是充满了危险,可用毒一定没有用剑危险。”
卓超群又道:“于是你杀死阿银之后便只能连金胜银也一起杀了,因为金胜银一定不会放过你?”
阿金笑道:“不错,金胜银一定能发现是我杀死的阿银。”
卓超群淡淡道:“而今夜金胜银的这个计划非但杀我很容易,杀金胜银更容易。”
最熟悉的人往往也就是你最可怕的人,世间最让你招架不住的人岂非就是从熟人变成的敌人。
朋友一旦变成了仇敌,一定会比最可怕的仇敌还要可怕。
“所以金胜银到死都不会想到全福竟然是我,到死都以为是他的爱子背叛了他,将他毒死。殊不知阿银早已被我大卸八块,喂了野狗。”
阿金的眼在笑,嘴也在笑,整张脸都在笑,笑的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但偏偏就是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和恶心。
卓超群从未见过如此恶毒的事,更未见过如此恶毒之人,只觉阿金的心是蛇蝎做成的。
可他一点也不愤恨,他只是觉得的悲哀。
一种莫名的悲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
金胜银用钱算计了别人一辈子,到头来却被自己的亲信手下这样算计致死,死的时候也一定非常痛苦。
卓超群能体会到这种痛苦,比刀割的痛苦还要痛苦,比死的痛苦还要痛苦。
只是悲痛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出现在身上。
现在毕竟是十月初十的前一天夜里,随时充满了危险。而阿金又是一个很危险的对手,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所以他也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是阿金。
“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使我非杀死金胜银不可,这一部分的原因才是最关键也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