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圆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有些累了,接连喝了三口茶,不再说话。
火塘里的火苗渐渐地小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看见木可儿双眼投来询问的神色,知道她有疑问,忍不住又说:
“这个男婴倒真可怜,一出世就离开了自己的亲妈,还被亲哥哥用簪子划伤了。他手臂上的这条痕迹太深了,估计长大了也会留下印子。”
木可儿“啊”地张大了嘴巴,此时似乎突然有所觉悟,连连比划着,手在空中打着问号。
林圆萍不急不慌,用火钳把火塘里的药罐夹起来,倒了一碗,端给木可儿,说:“不错,这个男婴就是今天来的雷雄。他的母亲说自己叫李秀英,他却告诉我叫殷秀妮,不知道是谁在说假话。我的徒孙儿,我看他是个赤诚的孩子,多半是他的母亲变心了,不想履行当年的约定。”
木可儿端着碗,闻了闻,这药的味道十分奇怪,一闻就作呕。说不上是苦,也说不上是腥,倒像是一种铁锈的味道。她跟着柯大龙的时候,也见过很多种药材,良药、毒药,也闻过许多药的味道,对于药并不觉得稀奇。但是现在,她却有些不敢了。
林圆萍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丫头?你信不过我老尼姑?我既然告诉你这么多,自然不会害你。”
木可儿把心一横,心想:她要是害我的话,又何必用得上用药,她只须一个指头,就能要了我的命。我今天到了这里,原本就是来治病的,不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反正也是哑了,大不了治不好,大不了让我变成个丑八怪,再大不了就是死了,那又如何呢?父亲的仇报不了,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样想着,把碗端到嘴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药到了胃里,还是有些作呕。她抿住了嘴巴,才没有吐出来。
林圆萍说:“这才是听话的丫头,姑娘家,心思不要太多了。等下睡觉前再喝一碗。”木可儿稍稍平定,指着林圆萍,又比划了一阵。
林圆萍笑笑说:“你猜对了,那个缺了根筋的女人就是我。南方那一家人走了之后,我不放心,待车站的其他工作人员来了之后,把李秀英和那孩子都接走了,我才离开候车厅。李秀英走的时候,一双泪眼看着我,充满了感激。我冲她一笑,叫她好好照顾身子。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跟师弟说。他的徒弟走了,他只身一个人去了清霞山。道别的时候,他说他这辈子不会再婚娶,只在清霞山上和我遥遥相望就够了。唉,我没有想到,他是这么痴情的一个男人,只可惜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个福气。”
木可儿此时觉得喉咙清爽,从咽喉到胸腔处无比地舒畅,咳了两声,又投来询问的神色。
林圆萍淡淡地笑了笑,说:“后来,我从卫州把侄女、侄女婿还有他们的女儿都接到了清霞山下的问仙居。我心里还是记挂他,过了两个多月后,有一天,我以采药为名,偷偷去了清霞观,却并没有看到他的踪影,观里空无一人。那天一别后,我和他整整二十二年没有见面了。”
木可儿听得出,林圆萍对于这个师弟还是带着思念的。想想自己,何尝不是想着念着那一个人,可是和他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他的意中人也是这天底下最美丽的姑娘。木可儿心里喟叹,脸上便不自觉地现出悲伤和无奈。
林圆萍说:“丫头,你有心事?”
木可儿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圆萍也摇了摇头,说:“丫头,你骗不了我。你的心事不是这个。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那徒孙儿了?”
木可儿见心事被她说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林圆萍说:“我是过来人,丫头,你骗不了我。你本来喜欢他,但又觉得你们不会走到一起,所以你点头,又摇头。”
木可儿一双大眼瞧着她,觉得在她面前,什么心事都被她看得透透的,不由得对她又敬又怕,只得又点了点头。
林圆萍呵呵笑着说:“这就对啦!我那徒孙儿要武功有武功,模样又帅气,还是个正直勇敢的小伙子,哪个姑娘不喜欢他才怪了。不过你说,他现在和我的侄孙女相亲相爱的,万一哪一天真的遇上了跟他定娃娃亲的那个姑娘可怎么办?”
木可儿笑了笑,用两根食指比了一对人,又分开,摆了摆手,是说不可能遇到那个姑娘了。
林圆萍突然历声说:“丫头,这世上最甜蜜的事是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最酸苦的事也是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我今天既然跟你说了这么多,便没有把你看成外人。你和我徒孙儿有没有缘分,那也是上天注定的,没有人能强求。但是,你万万不能以知道他的身世为由来加害于他。你做得到吗?”
木可儿听到她声色俱厉,不敢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林圆萍却不依不饶,说:“说过的话都可以不作数,何况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只是点了个头。这女人心,有时候真比蛇蝎还毒,特别是对于得不到的男人和爱情,我要你发誓给我看。”想到她终究不能说话,又如何能发誓,便到里屋拿了一条白绢出来,要她咬破指头写血书。
木可儿此时纵然心里有百般的不愿,又如何违拗得过林圆萍。心里酸酸地想:她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徒孙儿和侄孙女,让他们能相亲相爱,才不要我说出雷雄的身世,免得破坏了他们的幸福。即使她愿意帮我治病,也是看我可怜,我总归是个没有亲人疼爱的姑娘。可是,她却不知道我和他原有的恩怨。
林圆萍见她迟迟不咬指头,捡起地上柴刀,抓住她右手,“倏”地一下,把她中指划破了一个口子,木可儿手指本能地一疼,血大滴大滴地滴在火塘里。林圆萍把油灯拿近了,嘴里念着,叫她快写。
木可儿忍着疼,眼泪就要出来,照着她念的写,并落上自己的名字。写完了,林圆萍说:“画押!”
木可儿就着那流血的手指,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摁了一下,一个鲜红的指模落在雪白的绢上,就像一朵花瓣。
林圆萍看了看,只见上面鲜红的字迹圆润秀气,写的是:我今得知雷雄身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果以此来要挟或加害他本人和他亲人爱人,愿遭天打雷劈,万劫不复,木可儿。
林圆萍说:“丫头,你写得真好看。委屈你啦!”说着收起了白绢,给她中指上涂了些药粉,说:“马上就止血了,明天就好啦!”随即又给她用极柔软的布细细地包扎了。
外面的雨声慢慢地小了,只听得稀稀疏疏地从屋檐上落下来的滴答声。林圆萍说:“我那师弟,不知道是否还在世,那一对碧玉簪子,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一眼。”
木可儿本来极同情她,但经过刚才这一番,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憎,怕她又变着法子折磨自己,也不回应她。果然,林圆萍说:“丫头,你是不是恨我了?我也没有办法,我生怕我那侄孙女像我亲侄女一样,还有我这老尼姑一样,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生活。一个女人,只有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疼她宠她的男人,才会幸福。”
木可儿心事再度被她瞧破,只得茫然地点了点头,林圆萍又说:“你还是不诚实。我既然能医好你的哑巴病,也必然会让你再变成哑巴。”
木可儿当然听得出,她还是不放心自己,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在威胁自己,不禁觉得背后发凉。手比了比说:“你一定要治好我,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林圆萍却看不懂她的意思,说:“别比划了,我看着都累。赶紧再喝一碗药,早一天说话。”又端过一只碗,倒了大半碗药。
木可儿接过来,这药比刚才煎得更浓,味道也更重,也不多想,用先前那只碗轮流互倒,让药稍微凉了一点,一抬头一口喝干了。
林圆萍笑容满面,说:“这就乖了,去睡吧!给你准备好了干净的被子。”
木可儿提着油灯,来到西边房间,这里原来是一间放晒药用具的房间,有几个架子和簸箕。木可儿睡的床,也是一个巨大的竹簸,直径大概有一米七八,平铺在一个砖头砌成的台子上,上面铺了老式的黑面子的粗大布被子。木可儿熄了油灯,屋里漆黑一片。二尺见方的窗户用油纸糊了,也根本看不到一点光进来。
木可儿听见林圆萍熄了火塘里的火,到东边的房间里去睡了。不多时,便传来她打鼾的声音。虽然是隔着院子,可这夜晚太安静,鼾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木可儿心想,幸亏没有和她同睡一间房,不然晚上怎么睡得着?可即使只是微微听见,还是无法入睡。想起自己和父亲一起去南方,中间经历过的事情,今天又来到这里,仿佛是在做梦。而这个梦的起源,莫不是因为雷雄搅散了黑龙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