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一路径直往雍华宫行去,只是,雍华宫地处僻静处,需得经过诸多宫室院落和独特园林。而其中的揽月阁正是其中风景秀丽地之一,我偶尔也会驻足月正桥上徜徉其中美景,神游天外,今日不巧,月正桥上正立着一个人,青丝香樟木的绒帽大氅,随着猎猎冬风漂泊翩翩,远远瞧着,却似吹不起主人心底的一丝一毫涟漪,徒留一抹清隽秀气的侧颜,笼罩着戚戚悠远。
我似乎并不识的此人,可穿着打扮却又熟悉的很,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了。
“郡主安好,不知伤势可好些了?”还未来得及走近,那人便堪堪回转身子,身躯颀长丰神,俊逸无双的眉目,眼底一片平静无波。
我猛然想起,这人正是定远大将军的儿子,昕妃的弟弟,至于唤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他怎么会在这儿。今日是腊八,照道理,他是还该回定远将军府一家团聚的,这样想着,我便问出了口。再者说了,定远大将军已经回来了,皇上断没有还将他留在宫中的道理,除非……
他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角泄出一丝挣扎的流光,莫名淡淡地问我,“郡主嘛食盒里装的什么,可否相告?”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也跟着甜甜笑了,“是腊八粥,送到各宫里的,图个新鲜。”
“我能喝吗?”他毫无顾忌地问,漆黑眸子纯粹地看着我。
我一愣,有些赧然,我各个宫室的主儿都惦记上了,都有准备食盒,唯独他没有,也幸好我这食盒够大,里面装了三盅腊八粥,分他一盅倒也无妨,索性大方地点了头,
“可以啊,稍后我让小太监送到你的住处。”
“现在不可以吗?”他赤裸裸地看着我问。
我下意识地左右瞧了瞧,这腊月的天气,寒风正冷的紧,这在外面喝腊八粥,是不是不太妥当,可是看着他无畏中藏着孤寂的眼神,我又不忍心。
于是,我们一道入了揽月阁,对坐于青石凳上,秀秀将这盅腊八粥置于他面前,他略显拘谨地舀了两口,慢吞吞地咽了下去,看似云淡风轻,我见他喝了,便也福了福身准备告辞。
才站直了身子,莫名感受到身旁若隐若现犀利的目光,我巡过去,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眸子与我相对,带着沉重的冷酷。
“真巧,遇上了了三哥哥。”我坦然地寒暄着,不卑不亢。
“请郡主安。”他身旁的宫女着一身不起眼的碧绿向我恭敬请安,我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名宫女正是咏莲。
我微眯了眯眼,无意多说,起步就要走开。
不料,眼前身影一暗,三皇子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暮气沉沉道,“不要离他这么近,没好处的。”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冲着那名公子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大声说,“世子,皇上有请。 ”
那名公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仰头冲我璀璨一笑,“谢谢郡主的腊八粥,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味美的小点了。”接着,便视死如归般地跟着墨漓走了。
这本就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我无意深思,带着秀秀继续往雍华宫赶去。可秀秀不知怎么了,瑟缩在我半步之后,喏喏地自言自语着,时不时还还觑上我一眼。
我无奈地立在了原地,稀奇地问,“你有话就说么,为何吞吞吐吐的。”
她一愣,懊恼地皱了皱眉,走上一步半扶起我的手,“郡主,咏莲是半年前调到睿王身边伺候的,奴婢本想告诉你,可想想还是罢了,她一个奴婢实在不值得郡主放在心上,涂惹不痛快,她爱跟着谁就跟着谁,我们才懒得搭理呢。”秀秀是个笨嘴拙舌的,难得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引的我噗嗤一声笑了。
“郡主笑什么呢!”秀秀顿时急得面红耳赤。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睿王对她的情意并不一样,不会任她在别处受苦的,这早跟我没关系了。不过,宫里有任何事,只要你知晓了,就要务必告诉我,知道吗?”
“这奴婢是省得的。”秀秀乖巧地漾起了笑容。
今儿个是腊八,现在又正值晌午,所以雍华宫中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宫各室的主子都在太后宫里说话凑趣。云嫔因为产期将近,所以不在。怡贵妃呢,与皇后一道端坐在太后两侧,生生压了坐在下首的昕妃一头,生了个争气的儿子,风光无限,今儿个虽然天气寒凉,可看她眉间柔顺,双颊沁出淡淡红光,精神头还不错。
“就数子衿郡主的心思巧,端午送粽子,中秋送月饼,腊八送豆粥,样样不落下,到底是我们沾了太后的福气,都能一饱口福。”茹嫔大张旗鼓地奉承着太后,她嘴刁,生就九曲回肠的心思,前段日子,因为云嫔暗地里相助,听闻恩宠颇多,直到如今多了个英常在和荣常在,才略略分了宠。说起这荣常在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父亲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她自己是个会唱小调俚曲的,伺候皇上不过两个多月,就进位为常在,恩宠一时,英常在也就是云嫔身边的若英,就要安分的多,每日只晓得伺候云嫔,此刻也只是一声不响地落座于角落。
太后果然受用地松开了眉尾,怜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与有荣焉地笑着,“哀家就知道,这孩子是个孝顺的。”
我大大咧咧地眯眼回笑,嘴上谦虚着,“哪里呢,不过是图个新鲜,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吃食,更加没有宫里御厨的手艺。”
正说着,安嬷嬷将一盅腊八粥端出来与念秋一道细细分了起来,“趁着午膳还有些时候,各位娘娘尝两口,既不顶肚,也能垫垫。”
“呕……”那一丁点的红瓷小婉刚按到茹嫔的小几上,茹嫔突然扶着宫女的手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惠贵人坐在她下首,反应最大,盯着茹嫔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惊恐。
“是啊,可是身子不适?”皇后端庄贤惠地悉心关怀着,吩咐身边的秦桑,“去,宣太医过来瞧瞧呢!”
太后尝了一口腊八粥,悠哉悠哉拭了拭嘴角,意有所指道,“子衿做的腊八粥里放了干贝的吧,这味道茹嫔怕是闻不惯吧。”
听罢,茹嫔惶恐地站了起来,如花面容,灼若芙蕖,软软糯糯压低了嗓音,“让太后和各位姐妹笑话了,嫔妾,嫔妾是有喜了。”
“什么?”惠贵人水眸猛然睁大,变得阴暗起来。昕妃适时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眼色一瞪,转过脸便是颜容楚楚,满面笑靥对着茹嫔,“真是恭喜姐姐了,也该为四皇子添个弟弟了。”
“可不是,快,快,让陆太医快些过来给茹嫔诊一诊,胎儿可安好。快去禀告皇上,皇上想必开心。”皇后喜气洋洋地张罗着,好像自己怀孕一样开怀。
太后最是处变不惊,瞧着这场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皱了皱眉,随意道,“茹嫔若是觉得不适就回去好生休息吧,现下你肚子里的皇嗣最重要。”
就这样,茹嫔也顺利怀上了,可是不是真的能生下来,谁又能说得准呢。说起来,宫中真的很久都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了。
在雍华宫呆了这片刻,我就向太后提出去瞧瞧云嫔,毕竟她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加上上次的事儿,想必她也吓得不轻。可也是不巧了,我去时英常在说她正在休息,我不便打扰,我寻思着那就明儿个再来瞧她吧,反正我答应太后今日宿在宫里,好好和她絮叨絮叨的。
晚宴仍是设在飞羽殿,两年前,腊八节,我初入宫廷,那时,心思还单纯,遇人还羞怯,心比天高。弹指一瞬间,如今的我棱角被磨地圆润,心境被琢地成熟老练,哪里像个十三岁懵懂无知的年纪。
“子衿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我与几位公主和阮文婧坐在一处,墨莹正是在我身边,见我对着眼前发怔,小心地摇了摇我的衣袖。
我一哆嗦,见墨莹盈润瑕白的面庞仰着看我,不自主笑了笑,“哦,没事,看歌舞看的入了神罢了。”今儿个是家宴,并无外男,所以一张张小几子全都摆在一处,并不特意避嫌。我喝了一口温润的果酒醒了醒神,抬眼向四周寻了过去,自然了,是寻墨誉了。今日靖王府人人都会入宫参加宫宴的。可瞅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到墨誉的人影,眼看着皇上皇后已经入了座,宫宴正要开始了。
不可能啊,这么重要的家宴怎么可能迟到呢。我狐疑地自顾嘀咕着,心焦地又干了一口果酒,一个不烦躁的眼神抛出去,正与对面靖王妃四目相触,她自始至终木着一张精美绝伦的脸,事不关己地婆娑着手中的银筷。我尴尬地扬起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殊不知,她似完全没有看到我一般,继续拧着眉若有所思地说些什么。
我不明所以,掂量着她大概正走神呢,未必就看到我了,也就没在意。
“咦,小靖王呢?”不知谁提了一句。
我本能地寻声望过去。
正与身边嬷嬷说话的皇后娘娘留了神,也环顾四周扫了一圈儿,眼神略略在我身上顿了顿,还是看向靖王妃,“是啊,墨誉这孩子怎么不在,好似本宫也没瞧见他呢?”
靖王妃仍旧凝眉自怜地低着头,幸亏身边嬷嬷提醒,回了神,迷迷糊糊地扯了扯嘴角,“儿大不由娘,墨誉都快十九的人了,还是贪玩的很,这不,又不知道跑哪儿了!”
“你不知道,朕却是知道的。”皇上龙吟发聩,笑呵呵地摆手,娓娓道来,“是这样的,雅达姑娘初来我们大京,好奇地很,今晨在外地出了些小事情,朕命墨誉去将雅达姑娘好生带回来,怕是赶不过来了。”
“如此说来,也是雅达的不是,这孩子性情张扬,给皇上和小靖王添麻烦了。”皇上话音刚毕,坐在前首的一位满面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气势沉沉地站了起来。我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听口气便是雅达的父亲了。
皇上干脆爽朗的笑声扬起,不在意地摆手,“爱卿说的哪里的话,雅达姑娘天真率直,武艺不凡,是个不难得的好姑娘呢。”
“原来如此,雅达小姐初来乍到,她和墨誉在西北就是旧识,是该尽尽地主之谊。”皇后意有所指地接了话。
毫无意外的,大家的好奇的目光刷刷刷地向我投射过来,我坐在下面就像一个牵了绳的木偶,只是挺直了背脊,傻乎乎地笑着。我不知道皇上和这位大人在打什么机锋,但是也料想到了他们的盘算。心口有些钝钝地麻木,脑中瞬间回想起墨誉说过的话,他说,他从未想过他会娶其他的女人。有时候,真的无关乎想或不想,无论想与不想,他此刻都在那个雅达姑娘身边不是吗!我摸了摸了贴身带着的玉珏,温热触手,印在心口,本以为会心痛,可似乎也不过如此罢了,想来,我是个冷心的人,这种事情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只是来得早了一点罢了。
身旁的阮文婧忐忑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压低了嗓音,“子衿,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我呵嗤一声笑了,夹了一口奶酪放到嘴里,甜腻香糯的味道灌进喉咙里甜丝丝的,她何尝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关心我呢!
鼻头微凉,我似是落了一滴泪,正当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定远大将军站了起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算是解了我尴尬的围困。
“皇上,今日承蒙皇上的厚爱,微臣能入宫与皇上,皇后,太后共度佳节。微臣知道,皇上是念着微臣的一点微薄之功,让微臣与昕妃娘娘能够佳节共聚。皇上仁厚之心,微臣感激不尽,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皇上佻达阴骛眼眸微转,已是一派可亲欢宽厚模样,大手一挥,“爱卿与朕君臣之间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定远大将军闻言顿时感慨万千,激动地跪了下来,“皇上,微臣出战在外,多亏了皇上照应臣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臣已然归来,实在不敢劳烦宫中了,臣自领了他回去便是。”
“原来爱卿是因此事伤怀啊。”皇上高高在上地坐着,姿态娴雅地干了一杯酒,下巴微抬,“爱卿可是觉得宫中照顾不周?”
“微臣不敢。”定远大将军连连惊恐地请罪。皇上朗声大笑起来,貌似阴冷地一挑眉眼,“朕知道,爱卿肯定是这些年东征西战,太辛苦了,如今觉得累了,想要爱子在身边享天伦之乐。年纪大了便是如此,人之常情啊。”
他这番话说的体贴入微,合情合理,可定远大将军却立时挺直了背脊,如临大敌,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了大殿。“皇上说笑了,微臣受皇上恩泽,怎么能不为国出力,哪怕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微臣也在所不惜。”
“是么,那便好,那便好。”皇上慢慢吞吞地说着,举杯朝着定远大将军遥遥示意。我皱了皱眉,总觉得他们说的话很奇怪,可又不怎么听得出这弦外之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大多人也只是愣怔地坐着,或冥思苦想,或默默不语。
这时,定远大将军突然离座走向大殿当中,扑通一声,怆然地匍匐在地上,“不瞒皇上,这些日子家中老母病重,微臣忧心忡忡,弥留之际,她日日念叨着立棠,只希望能让孙子陪伴最后一程,立棠是臣家中唯一的孙子辈,也理应在床前尽孝才是。微臣一再劝慰母亲,立棠在宫中甚好,无奈母亲执拗,日日以泪洗面,微臣不孝啊。”
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皇上倒并未说什么,只是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青花瓷酒盏。此时此刻,我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剑拔弩张。其实,说来说去,定远大将军的意思就是想要自己的儿子,这没有什么错,虽然借口有些冠冕堂皇,可我朝注重孝道,这里面谁都挑不出错开来。我只是疑惑,皇上为何还不让这个立棠归家呢,但我能确定的是,这对立棠公子而言,绝非是好事,这样想着,我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坐在角落的那位立棠公子,今天晌午我才刚刚认识他,与他相谈不错,可如今,他僵硬地呆坐在那里,那爽斯斯文文的眼睛深锁愁怨,即使相隔深远,我也能感受的到他身上传来的悲苦与无助。
“祖母已经病重如此,嫔妾却不能侍奉左右,是嫔妾不孝啊,还望皇上让弟弟回去尽尽孝心,让祖母走的安心一些。”昕妃说着,也影影绰绰地落了眼泪,梨花带雨,闻者伤心。
“姐姐说的什么话,姐姐已经是宫中妃嫔,自然不能轻易离宫,但立棠弟弟只是宫中做客,回去尽孝也是一样的。”惠贵人安抚着昕妃,也跟着红了眼眶。
就在气氛紧张到我快要窒息时,皇后居然开了口,“到底皇上重孝,连皇上的子民都是孝意可嘉啊。”
可这句话分明就是对皇上说的,提醒皇上的意思。也难怪,这个理由压下来,皇上不答应也得答应,他可背不起这不孝的名声。
果然,皇上默默开口了,口气却是说不出的惋惜和惆怅,“是啊,孝大于天,爱卿的孝心朕甚是欣慰啊,可是,只是立棠侍奉在侧怎么够,如此也罢,朕特允爱卿这些日子在家中侍奉老母,不必急着回朝,不急不急。”
啊,这还带买一送一的啊,我彻底愣住了,皇上好手段,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一个孝字重新压回去,直接把定远大将军赋闲在家了。
皇上不得已同意立棠公子回去,定远大将军也是不得已,谁也没拉着便宜。
这一夜,看似风平浪静,万事佳和,可暗地里风潮云涌,让人不寒而栗,想想真是后怕。这一夜,我与从前一样宿在了雍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