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初十这日开始进宫入学的。阮文婧邀了我一道入宫，马车直接在大门口等，不成想，等我出去时却望到了小靖王，他挺直的腰背一动不动跨坐在一匹黑色俊马上，正值清晨，晨曦夺目，光芒流泻，映在他刚毅的侧脸边，无端的，让我心头一跳。
“子衿来了。”阮文婧透过马车帘子透出妆容精致的面容，笑着与我打招呼。见我望着小靖王发呆，毫无察觉地解释道，“哥哥正巧入宫，所以就一块儿了。”
“见过小靖王。”我礼节性地略一福身，避过他猛然看过来的炽热眼神，上了阮文婧的马车。
一路无语，只有我和阮文婧时不时的寒暄声，只是想着他就在外面离我不过一米处，隔着帘子还能听到那咯噔咯噔有节奏的马蹄声，我便连和文婧说话都变得心不在焉了。
直到到了宫门口，流云扶着我下了马车。入了宫门，秀秀已经在等着了，我，文婧和小靖王三人一道走在徜徉的宫道上，却有说不出的异样。
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个阮文婧，也没有什么机会说话，不知何事，阮文婧身边的丫头与她说起了什么，阮文婧似乎很感兴趣，侧耳倾听着。紧接着，身边影子一暗，他不知不觉站到了我的身边。
“今天估计就要传出南越之地的事情了，不出半月，此杖必定要打起来了。”他粗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在我耳边响起。我的心猛的一个咯噔，害怕地回头望他。
四目相对，他望着我的眼里划过一抹不自然的恻然，见我惶恐不安的拧着眉，手上一动，差点就要握我的手，到底想起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不禁暗忖，大概他今日进宫就是与这件事情有关系。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却莫名安心不少。
恰巧这时，前头传来阮文婧充满疑惑的声音，“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我心上一顿，急忙本能地退后了两步，看了过去，阮文婧遥遥地看着我和小靖王，正看到我俩四目含情相对，她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悸动。
“没什么，正说我的哥哥容瑾呢”。我巧笑焉兮地冲她眯了眯眼，强自镇定地快步走到她身边，冲着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她一怔，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同情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的心不自觉地难过起来，我说的是南越之地打仗的事儿，反正今日就要知晓了，我这么说也不算骗她，不过到底我与她相处还算投缘，如今对她这般着实残忍了一些。
小靖王说的果然不错，南越之地的战事几乎一触即发，不过两日，急报便是源源不断。叶府也一下子陷入了低气压，父亲几乎日日都是不回来用晚膳，我不问但也知道，他是去会小靖王的。不知不觉，父亲和小靖王走的竟这般近了，不过还好，一直没有传出什么坏消息，战事一度处于焦灼的状态。我和母亲也就没什么力气再来管府里姨娘间的争斗了，比起来真是不算什么。
这日午时过后，吴叔回来了，见了母亲，我知道，如意的女儿到了，恐怕已经入了普济庵。能安然无恙地过来也算是幸运了，可，等到她长大，如果知道自己母亲凄惨的下场，我又十分后怕，因为如果我是她，我恐怕控制不住自己报复的欲望。
今日是休息的，我坐在母亲的暖阁里看紫苑姐姐绣花。中堂上，母亲在接见吴叔，我不便打扰。可不想，才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府里就突然乱了起来，外面响起来三婶娘急躁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凄然的哭腔。
我和紫苑互相对视一眼，猛然站起了身，纷纷奔了出去。三婶娘正怀着身子，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儿，怎么可能跑到了这儿。
“三婶娘。”我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搀扶着她。她两手绞着丝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喘着气，看到了我，也只是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您千万别动气。”我瞧她眉眼含愠色，眼眶一片红艳，心下也急了，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母亲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同样拉着三婶娘的手，揉搓着似是安抚，“千万别着急，别着急，大夫已经过去了，孩子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孩子，我一愣，连忙看向三婶娘的肚子，三婶娘会意，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如意的孩子，路上不知怎么得了寒症，烧的厉害，烧了多少天了，只怕……”说完，抹了抹眼泪。
原来如此，我的心跟着一提。
这时，外面容瑶掺着祖母也跟着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听下人说，那孩子不好了？”祖母虽然不喜三叔，但到底是叶府子孙，也带着几分心急如焚。
“不知道呢，是媳妇的错啊，没有照顾好这孩子。”三婶娘掖着眼角说着。
“怎么能怪你。”母亲急忙安抚。
“就是，三婶娘千万放开些，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最重要。”容瑶也开了腔，说的话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却是大实话。
“嗯，如果真的没了，也是那孩子没福气。”祖母一句话下了定论，无奈地摆了摆手。
“那孩子也是可怜，只怕真没了，我们爷要怀疑到我的头上。”三婶娘突如其来说了这么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与母亲对视了一眼。
恐怕这才是她现在这般担心的原因吧，那孩子没了，恐怕任何人都会怀疑她的。
“说什么傻话，为了那孩子，你做的还少吗？”母亲与我递了一个颜色，急忙抚着三婶娘的背脊徐徐安慰着进了屋。
也的确，三婶娘为了那个如意的孩子，做的这些可谓有目共睹，就算心里头怀疑也说不过去，真让人觉得奇怪。
幸运的是，第二天，如意的女儿总算退烧了，人也清醒过来了。既然能够醒过来，那么活下去也就不成问题了。只是，可惜的是，依大夫的意思是，这孩子烧了这么久，恐怕脑子不会太好使了，言下之意也就是可能烧坏了。换一句话说，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至于傻成什么样，她现在还小，还看不出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学刚入叶府的时候。今儿个是容瑶身边丫头的大喜日子，嫁的就是大嬷嬷鼎鼎大名的那个傻侄子。因为是丫头买来的，所以就在府里发嫁，请了几桌以表庆贺。
我并非看不起傻子，只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嫁给一个傻子，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不过，比起如意的女儿他还是幸运的，身为男子，使些手段，还能讨个老婆回来暖被窝，而如意的女儿呢，身为一个女子，还是个傻气的，将来有哪家愿意领回家。恐怕要一辈子当个老姑娘了。这一生一眼也就看到头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我这样想着，心里便格外不是滋味。差眉儿在流云那里领了个物件送过去添妆，自个么，兴致怏怏地去祖母院子里问安了。
在那儿又恰巧遇上了一起商讨事情的三婶娘，三叔和母亲。想是商量过了，正沉默着从中堂里退出来。见了我，互相行礼略聊了几句也就过去了，瞧着他们脸上一个个惨淡的笑容，我猜想大概与如意女儿的病症有关。
果不其然第二日刚刚起床，一个小道消息就在刚刚苏醒的叶府里传扬开来。对于那个孩子而言，充其量也算得一个好消息了。原来，三婶娘昨儿个已经决定将名下嫁妆里西街的一处铺子转到那个孩子名下。要知道，西街的铺子那就像在的开盘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说白了，三婶娘也是顾虑到那个孩子是个傻的，将来嫁人成困难才主动提出这一茬，兴许有哪个穷小子看在嫁妆丰厚的份上能要了她。不得不说，这步棋三婶娘实在走的极漂亮，不管她是不是以此博贤惠的名声，那么好的铺子，说让就让，心胸的舍得总是毋庸置疑的。
晚间，软塌上，我埋头辛苦纳鞋底，锦瑟和玳瑁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绣着嫁妆，偶尔指点我两句，不知不觉已经就近亥时。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再看身边两个人，正低头一针一线描绘的仔细。
噗嗤一声，浮珠笑着歪了身子。
我们都不明所以抬头看过去。
“锦瑟姐姐和玳瑁姐姐急着嫁人，赶着绣嫁妆，小姐你那么用功做什么，还以为你要嫁人呢？”
锦瑟和玳瑁一愣，顿时羞答答地红了脸，啐了一口，与我匆匆说了两句，疾步下去了。
我可没那么多顾忌，瞪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出口道：“你个促狭鬼，等到你嫁人那会儿，看别人怎么捉弄你。”
“时间不早了，服侍小姐洗漱安置吧。”流云从外面端了铜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我和浮珠打趣。
浮珠闻言，也不再多言，走到床边给我整理床铺。
坐在铜镜前，仔仔细细地抹了香膏，今日值夜的是眉儿，却不见这丫头，浮珠正数落着，这丫头神出鬼没地钻了进来。
“去哪儿唠嗑了，这么晚了也不过来值夜？”流云说着在她胳膊处警告地拍了拍。
她原本阴晴不定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引得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刚刚，那个韶华园里叫青丫的丫头来过了。”
“谁是青丫？你在说什么呢？”浮珠嘻嘻哈哈的眉眼也板了起来。
她不答，只是为难地看向我，并小心翼翼递过来一个荷包，按在我的掌心里。
“小姐莫不是忘了，上回三爷成亲，三皇子不是请了个丫头来找你的么，就是那个丫头叫青丫，刚刚过了来，这个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抓耳挠腮地抿着唇说的含含糊糊的，我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嗖的将荷包一下子扔到了梳妆几上，自己都觉着脸色阴的吓人。
浮珠诧异地轻呼一声，流云瞪了一眼，几个人自然不敢再说话，纷纷盯着自己的脚面，一下子，屋子里几乎落针可闻。
我沉沉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个误会，以后她再送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收了。”
“是，知道了。”几个人屈膝乖乖应了。
我瞧着这几个丫头是被我吓着了，安抚地缓和了语气：“没事了，都下去歇着吧，流云留下来。”
大家不敢多说，一应退了下去。我这才不紧不慢地抬眼看向流云：“把以往三皇子送的那些有的没的都找出来，连同这个，找个不起眼的匣子装了，明天跟我一道带进宫。”说完，就沉静着钻进了被窝。
流云自然明白我的用意，叹了句：“也好。”
二话不说，留给我一个忙忙乎乎的背影。
清晨，这个紫藤编制细密的匣子陪着我一道入了宫，由秀秀接手，先带回了连玥殿。
上午下了学，用过了午膳，以往我都是要躺在榻上稍微闭目养神一会儿的。天气渐暖，春困撩人，这个时候，正是大家午憩的时候，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三三两两的人。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让秀秀带上了那个紫藤匣子，一道慢悠悠地向皇宫的西北角踱过去。我要去的就是绮春阁，绮春阁就在西北角，一路行过去走的都是偏道，穿过几座花门，也没有遇着几个人。
“郡主是要去找咏莲吗？”秀秀抬头看了看头顶黑乌乌的绮春阁匾额，憋着嘴角问。
“怎么了？”我随口问。
“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如今被调去了司药房。”她为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无声地勾起一抹冷笑，喃喃自语着，“也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怎么会舍得让她在这受苦呢。”
“郡主说什么？”秀秀一时没听清，傻乎乎地问。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去司药房吧。”
一路上默默无语，只听得脚下绣鞋轻微的摩擦声，秀秀几次想说什么，又生生吞了进去。
我白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不是去找她麻烦的，你不用担心。”
秀秀一怔，霎时霞光满面，低垂着声音扭扭捏捏道，“咏莲不过是个丫头，郡主和她过不去，真的不值当，真的。”
看着她万分恳切的模样，我心思一动，顿时明了，她原来并不是为咏莲帮腔，恐怕是暗地里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怕我又跟咏莲呛起来，别人私底下议论我狐假虎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紫藤匣子，指了指垂拱门后的一块空地说，“你去把咏莲叫来，我就在那儿等她。”
她略有迟疑，到底不敢怠慢，匆匆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