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朦朦亮，墨誉便起身去练拳了，我伺候他洗漱过后也没再睡回笼觉，今日，是我第一天接手府中中馈，还是有些忐忑呢。
流云伺候我着了一件姜黄色百蝶穿花挑丝云雁装，镂空兰花八宝攒珠钗，又嵌了几颗翡翠坠角儿，个顶个清透圆润，手上也换了大方富态的双扣镯，远观即是端庄典雅，一颦一笑更显卿贵傲然之姿。
婆母平日里议事皆是在五角翠鸟楼西北方的瑞祥馆，离我的漱玉苑还颇远，于是，我让金妈妈嘱咐各位管事到我这边的钟琦馆回事。
我到钟琦馆时，各位管事妈妈已经全部立在下堂，规规矩矩地站成了好几排，低头等着训示，看着倒也训练有素。
流云扶着我在四角大背椅上坐了，我逡巡了一圈儿，先是满意地笑了。
“好了，我呢，老实说，管事儿也不算新手，在家也是母亲手把手教过的，自然了，因人因事，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各位同心协力。所以，今天呢，我先把话说开了，我和大家今后是要长长久久处下去的，你若真心，我便真心，绝不亏待。我对大家也就四个字的要求，安分守己，该做的做，不该做的想都别想，若被我知道什么腌臜事儿，我是喜欢连根拔起的。”
“是。”底下一片附和。
“我们和夫人都是一条心，总是为了靖王府的繁荣，靖王府繁荣了，我们自然也有好处。”底下一个青布衣衫的婆子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
“嗯。”我赞同地哼出了声，“这位妈妈说到点子上了。”
“那便开始互相认识认识吧。”我正襟危坐，抿了一口茶水看向了一旁的流云。
流云略一福身，开始大声介绍自己。倩儿，眉儿，金妈妈依次自报家门，大方从容。
“倩儿，眉儿和金妈妈从前在叶府时就一直跟着学习打理家事，现下就负责跟着我一起主理中馈，大家有什么事儿尽可以找她们。”最后，我笑吟吟地开口，扫了一眼下面窃窃私语的众人，音色郑重，“现在，我这头的人大家认识了，该让我认识认识你们了，你们的底档从前也是有一份的，只是有些年头了，也一直没有改动过，现下呢，我这头报的人站出来，若我这里介绍的与你有出入或者补充的，尽可以提出来，我这里会重新拟一份，所谓一朝君王一朝臣，好的坏的，日子长了，我自然看的清楚，可是，你若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样，眉儿报，倩儿记下，一个上午的光景也就弄得清清楚楚了。
“你还别说，今儿个头一天还是很顺利的，看各位管事妈妈也都恭敬有礼，没有出头的椽子，省事省心的多。”倩儿和眉儿回了漱玉苑，将人事簿子递给我，轻巧地絮叨着。
我就笑笑没说话，怕是只怕因为旧主还在，大家还不敢放肆，等到婆母走了，兴许就该给我下马威了。
“嗯，差事这两天还是按原来的办，我要根据这人事簿子重新拟一份章程，很多事儿还是要分摊开来做，一人独大必出妖。”我一边将人事簿子每一页细细浏览着，一边又问，“可有觉得特别优秀或要注意的人？”
“啊，这位左妈妈是个顶能干的，是管理府中花木伺候的，做了跟多年了，账目也清楚。”眉儿兴奋地眨眼，“就是那个今日挑头回您的人。”
嗯，这人我有留意，大概是个老资格了。
“还有么，就是向妈妈。”眉儿回忆着，“是管理府中大小厨房采买的，说话也中听，就是和左妈妈似乎有些不对付，今日说话也差点起呛。”
“有这事儿？”我捻着记载着这两人档案的纸笺思索着，只怕这两人最难缠。
“少夫人放心，这两人我都会重点盯着的。”金妈妈最了解我的心思，安抚地对我点了点头。
嗯，有大家一起帮衬着我，我要安心不少。
“对了，杨姨娘这段日子就要临盆了吧。”我合上簿子，不经意间就肃了面容，沉声问。
金妈妈凑到我耳畔，温言软语地抚了抚我的背脊，“少夫人放心，那边有人盯着呢，接生的产婆是我们的人，杨姨娘身边也有我们的人，若生下来是个哥儿，殿下那头也都准备妥当了，孩子也找好了，绝对天衣无缝。”
随着她产期将近，我愈加紧张，听了她的话，捏着簿子泛白的指尖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婆母出行在即，自然要到宫里去辞行，我便跟着一道进宫给各处请安。烟花三月，正是缘分情定之时，选秀也挑在了这样的良辰吉时。此时大选正是过了初选，剩下的约摸都是精品了。所以这段日子贤妃和莲妃也没时间关注我，都一门心思盯着这届秀女呢。
太皇太后那里请了安，婆母留下来一道说话，我便去了连玥殿，抬头看着院中迎旭小榭四个鲜红大字，连玥殿居然一往如昔，一物一什丝毫没变，我心中不禁沉惘。
“主子，你在看什么？”秀秀和红玉齐声唤我。
我望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脸庞，不禁叹息，“你们还在连玥殿伺候？”
她俩一怔，互望一眼，“是啊，院中其他人都散了，但皇上说了，我俩还在这儿，等着主子入宫伺候。”
他的执着真是让人崩溃，由着他吧，左右已经开始选秀了，我无语凝神，“陪我走走吧。”
不知不觉三人行到了揽月阁，在这儿我曾认识了一位命薄的男人，与天惆怅，最终在政治斗争中殒命，从前定远伯世子，立棠，不知为何，突然会想起他，约摸真的是时过境迁，心态老了。
正回忆着，那头花径间窸窸窣窣地走过去许多身着桃粉花衣的女子，排成一排，默默不语地跟着前头的公公，有几个胆大的也好奇地抬头向我这边看过来。
“瞧，那是今年新选的秀女，多漂亮啊。”红玉垫着脚尖观望，一脸钦羡。是啊，都是花一样的美妙年纪，远观即是一幅天籁风景。
“听说，有好几位特别出色呢。”秀秀也赶着搭腔，看西洋镜似的，激动地脸红扑扑的。
我莞尔一笑，心中些许异样一闪而过，冥冥中也就淡了，唏嘘着，“是嘛！那就祝愿皇上能碰到一个真正如意的女子吧。”
“哦？朕不知道玥儿对此事如此上心？”突然，一股幽深的声音，渲染着三分冷漠，在我背后默默响起。
我突地一定，慢慢转身，便看到他冰冷寒冽的黑眸，似笑非笑，看的我慌神，不禁捏了捏手背，唇际尴尬地勾起，“皇上万安。”
他没有应我，而是朝着那领头的公公打了个手势，那公公便引着众位秀女匆匆移步而来，直至停在了我俩的身前。
听着大家齐刷刷的请安声，我心中擂动如鼓，只得把头一低再低。
“皇上要不要奴才介绍一下本届的秀女？”那公公掐尖的声音听的人更觉毛骨悚然。
皇上却不予理会，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婀娜娇姿一眼，而是狭长眼眸微微上挑，春风细雨似的问我，“那玥儿觉得哪位秀女才是那位真正让朕如意的女子呢？”
我心中骇的似漏了一拍，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子衿不敢妄言。”
头顶响起他若有似无的叹息声，接着便是那群佳丽离开时依依不舍的脚步声。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起来吧。”他白皙分明的指尖摊到我跟前，传来阵阵沉水香味。我也只得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起一伏间，他低迷魅惑的声音擦过耳畔，“人人都说，贺府上千金跟玥儿有三分神似，玥儿刚才看了觉得呢？”
什么，居然有这种传言，我顿时骇的四肢百骸都冰冷了，吞吞吐吐地腆着脸笑，“子衿并没有注意。”
“是吗？可惜，再像又有何用，终究她不是玥儿。”冷笑说罢，他负手而去，徒留我一人站在原地，一地仓惶。
如若真有那么一个人，我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人能解了他的孤寂之困？或只是被他利用聊以安慰？
五日一眨眼便过了，府中诸事倒也顺心，渐渐的，我已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中馈，婆母和墨誉也上路了，其实墨誉，只是陪着婆母走完陆路，不过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这日晚上，我早早便睡下了，才睡了一个囫囵，就被人摇醒了，迷瞪着眼睛定睛一瞧，是金妈妈，她正草草披了一件外衫立在床侧。
“这是怎么了？”我懒洋洋地起身，看着满目灼色的金妈妈。
她手中捏着衣裳领角，指尖紧的泛紫，凑过来郑重道，“刚刚府中传来消息，杨姨娘恐怕要发作了，嚷着肚子疼呢。”
“啊？”我倏地坐直了腰杆，一把捞住她的手，“可，可知道……”
“放心。”她回握住我，信誓旦旦地点头，“刚刚发动，恐怕还要疼上好一阵呢，等产下孩子最早也要天亮了，产婆，几个我们得力的丫头都进去伺候了，殿下早就准备妥当了，保准万无一失。”
我略略垮下身子，心事重重地下床汲鞋，如今这情形，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流云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自然知道我的心情，体贴地给我罩了一件外衫，暖了一杯茶，就与我一道等着，金妈妈已经去打听消息了。
这真是分外煎熬的一夜，灯影绰绰，外头风雨突然而至，刚刚过了惊蛰，天边雷鸣轰隆阵阵，我的心也随之越发不安。我和流云两人对坐着，相顾无言。我脑子里闪过太多太多思绪，快的捕捉不住，又乱的理不清楚。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外头院子里开始响起洒扫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声，一夜的疾风骤雨打落了多少枝叶，似乎有人小声埋怨着，忙忙碌碌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勾起窗棱，烦闷地觑了一眼窗外，灵动鲜活的一幕幕倒让我清醒不少。
“少夫人去床上眯眯眼也好啊。”流云劝解着。
我点头应了，堪堪躺下，外头就响起了金妈妈特有的公鸭嗓，我猛的又坐了起来，赤着脚就跑了过去。
“少夫人，少夫人。”金妈妈掀帘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浑浊眼眸灵动一弯，抑制不住地兴奋，“是个丫头，是个丫头。”
啊，我腿上一软，咕噜一声坐到了地上，却尤不觉得疼，悲喜交加地咧开了嘴，笑着笑着眼泪就滚落下来，天哪，太好了，太好了，是个丫头就好，就好就好，省的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这就再好不过了。
“少夫人，快起来，地上凉，现下总算安心了。”流云也是眼泪横流，扶我起身。
我俩正是激动着，就没有看到金妈妈立在一侧闪烁其词的眼神。
“快，快，我们回叶府瞧瞧。”我随意地掖了掖眼角，就开始自顾自穿衣裳，心里急得不行。
“先用了早膳不迟。”流云一边劝着，一边吩咐秋瑜快去将早膳端进来。
其他丫头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以为就是叶府杨姨娘生了，所以我急着回去。
我实在拗不过她们，草草吃了几口就用不下了，紧赶着回了叶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