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婆母稍稍合计了一番,暂且将这位翠翠姑娘安置在了府中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名唤沧雨阁,又派了两个木讷的丫头服侍着,无论她算是什么身份,表面上的礼数绝不能差了。
一路上,她由我的贴身丫头流云领着回院子,府中今日扫尘正是热闹,游廊,亭阁,花拱门处均是站满了丫头婆子,一路行,一路被观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道消息满天飞。
回了漱玉斋,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已经闻风而来,倩儿最是尖酸刻薄,气鼓鼓地努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上赶着过来贴男人,臊不臊。”
我还没说话,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脖颈,却仍是瞪着眼眶愤愤不平。
秋瑜最是单纯耿直,忧心忡忡地扳着手指头,小心问我,“以后她就要留下来做殿下的妾室吗?难道她真的……”
“不会的。”眉儿虎着脸摇头,玲珑黑眸端着傲气,“等到殿下回来,拆穿了她的把戏,她还不得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金妈妈眼皮精明地上下一番,这时候站了出来,拍着我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殿下这般翩翩人物,哪家女子不是睁大了眼睛盼着,有些不安分的女子胡搅蛮缠也是有的,不过,”她沉沉目光忽而凌厉,“若是真的和殿下有了肌肤之亲,少夫人也要心里有底,恐怕……”
其实,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我不是不相信墨誉对我的一片深情,可是,哪个男子能禁得起狐媚女子的万般诱huo,我实在是没把握,若……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感觉心上似千疮百孔似的痛,痛到呼吸都艰难。
第二日一大清早,我才起身正在梳妆,外头眉儿就通传,翠翠姑娘来了。我昨儿个本就因为她睡得很不踏实,这人才清醒些,她倒又来我眼皮子底下转悠了,她倒不嫌烦,我双眉立时绞作一团,手中螺子黛往妆台上一摁,尖锐道,“让她等着吧。”
流云抚了抚我的背脊,心疼地安慰,“少夫人可莫气,您越气她倒越得意了不是。”
我其实也明白个种道理,可就是心里不舒坦不是。
待用过了早膳,约摸着也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了,眉儿才将她带了进来。屋中绿釉鼠耳暖炉正烧的旺,她甫进来就打了个哆嗦。我正从妆匣子里挑了一支海棠珠花比划着,睨了她一眼,就见着她一张惨白小脸楚楚可怜地苦笑着,鼻尖通红,眸中水气朦朦,欲落未落。
我吃吃一笑,随口质问,“哟,怎么冻成这样了,外堂没有给翠翠姑娘用上暖炉吗?”
“翠翠姑娘说不用。”眉儿貌似一五一十憨厚地回答。
我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八成是翠翠姑娘希望显示她的诚心客套两句,眉儿乐的当真了。思及此,禁不住轻蔑地勾唇,“哦,原来翠翠姑娘就喜欢这清新的空气,是吧?不过啊,也要小心身子才是。”
“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吩咐厨娘待会儿送上两碗府中自制姜汤,预防伤风灵的很,话说还没有哪个丫头喝了不灵的。”眉儿自说自话,古灵精怪的眸子说不出的得意。
我心中了然,她若回头故意整出什么病痛来,倒是我这里的不是了,眉儿这一招呼,她想偷偷生病也不能够了。
“唉,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抚了抚发髻,挤眉弄眼地看向眉儿。
“夫人大安,贱妾给夫人做了一对护膝,针线粗鄙,希望夫人不要嫌弃。”她唇畔抖动着,依稀盎然带笑,惶恐地将手中物什递了过来。
我自然不会接,流云眉儿没有我的吩咐自然也不会轻易沾手。
“哟,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两眉梳拢潋滟,懒懒调笑,“你不过就是住两日的事儿,我也是看在胡夫人的面子上,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等到你走的那日再送不迟。”
她面色倏地惨白一片,支支吾吾地还要再说什么,我毫不含糊地打断道,“就不留你说话了,我还要给婆母请安呢,往后呢你也不用过来说话,安心住着就是,毕竟我也挺忙的。”
说罢,我接过流云递过来的紫云大氅,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哥哥和墨誉回京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一整天我俱是心神不宁,既盼着又怕着。傍晚时分,我便赶到院门口耳房处一边做针线一边焦急地等着,好半晌听到外头跑马打千儿的声音,我身子猛然一抖,握在手中茶盏惊地洒了开去,才恍然发觉后背竟紧张地出了一层冷汗。
“少夫人,您,您……”流云诧异地盯着我起身打颤的腿。
我勉强一笑,“无事无事,脚坐麻了。”说罢,暗地里攥紧拳头,迎了出去。
我们毕竟两个月未见,我想过千万种见面时情意绵绵的景象,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从马上一挎而下,大步流星走过来
“殿下。”我双颊绯红,激动地双目染晕,几乎疾步小跑过去。
可他只是铁着一张脸,表情肃穆,只是象征性冲我点了点头,就从我身边匆匆而过,那一刻,我真怀疑,我是不是透明的,他是不是没有瞧见我。
铛的一下子,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似乎能听我自己心上裂开的声音,传遍四肢百骸。
“少夫人……”流云突然在我耳畔吼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一步一步似乎踩在棉花糖上,一个不慎,竟跌了下去。
当我扶着流云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正看到站在前方的墨誉半侧着身,冷峻余光心不在焉地睥睨向我,见我望过去,又倏地地转过了身,似乎刚才那一眼不过是错觉,早已隔着千山和万水。
周身的丫头婆子小厮已经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我摁下心中不快,佯装脚步从容地跟了上去。
翠鸟楼里,给婆母请了安,又去给祖母请了安。长辈面前,他倒还好,虽不至于热情,但投过来的目光不再是冷冰冰,我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不至于无处安放,兴许他是一路奔波太累了,我想着回到漱玉斋,我好言好语哄上两句,撒娇两句。我就不信他不就范。我从未想过,那时那刻的我是怎样的一种委曲求全,与平时高傲的我有着天壤之别?爱一个人可以让一个人失去理智,的确不能够不相信。
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时,墨誉根本就没有跟我一道回漱玉斋,我们两个在内院竹林口就分道扬镳了。
“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去书房了。”墨誉恢复从前桀骜不驯,高高在上的姿态,头也不回,“你也不用等我,我宿在书房。”
“可是,你还没有用晚膳,我给你准备了……”我下意识地跟随他孑然背影兴冲冲跑了两步。
他脚步停都不停,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不用了。”三个字还久久飘荡在空气中。
而我口中一个“面”字仍含在喉咙口,跟着我的一颗受伤的心瑟瑟发抖。
“少夫人……”流云和倩儿都担忧地觑着我。
我嘴角泄露无边苦涩,吞了吞汹涌而出的泪水,低低开口,“面给他送去吧。”
“怎么会这样,难道殿下真的喜欢上那个翠翠姑娘了不成……”眉儿心直口快,不满地嘟囔着,却被身旁的流云急忙捂住了嘴。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望着墨誉离开的方向,面色说不出的惨淡凄楚,扯了扯我的袖子,“不会的,不会的,殿下……殿下……”妄图安慰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我不相信,一个人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何况这才几个月的功夫,说没就没了?
流云瞧我还愣怔着,心疼地替我拢了拢大氅,“少夫人,我们先回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要紧。”
说罢一边轻轻贴住我朝前走,一边在我耳边叮咛了一句什么,又问,“小姐看这个法子如何?”
我这才突然醒过神来,迟钝地点点头。
“流云知道少夫人心里难受,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慌了手脚,毕竟殿下也没有去翠翠姑娘那里不是,要知道您如今膝下还未有嫡子,可不能让那个女人有了可乘之机,拢住殿下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流云板起面孔,字字玑珠,可这一字一句都是一把血淋淋的刀子,软绵绵地插在我的心上,牵一发而痛全身。
难道现在我就要开始这无止无境的后宅争斗了吗,我突然想起,我同墨誉说过,若是他也迷上一个女子,我可能会恨地杀了那女子,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时他抚着我的发,那认真诚挚的神情,现在想来,着实可笑。
因为墨誉办事得力,第二日皇上就传了圣旨,赏赐了诸多珍玩古迹,再之年节在即,皇上已经封笔,墨誉也不需要日日到军中处事,可自从前儿个回来他便一直待在书房里,除了晨昏定省,几乎夜以继日,没有出过书房一步,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更遑论与我交谈。
我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流云跟我提的法子或许可以试探试探他。这日正巧是个落雪天,此刻雪虽是勉强停了,可寒冬骤风呼啸而来,刺的人疼到骨子里。我紧了紧身上的曳地鹅毛大氅,大氅很大很宽,几乎将我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堪堪出了屋子,我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流云拉住了我,带着哭音,“少妇人,不行啊,天太冷了,您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不知哪里来的毅力,一边咬着牙根一边坚决摇头,“没关系,他书房不就在隔壁嘛,几步路就到了。”
流云拗不过我,只能在身后望着我单薄的背影默默抽泣着。
书房重地,她入不了。二宝守在门口也没有拦我,依旧恭敬,我原本想着在二宝嘴里探听探听消息,可想想这旁敲侧击也不是法子,还不如直接面对。
屋子里燃着滚烫的暖炉,却只点了两盏昏暗的落地烛台,一丝一丝温热的气息钻进我的大氅里,我才觉得冻得僵硬的四肢有了知觉。
他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长案边,案上似乎摆着一张小像,因为斑驳灯影,看不透彻,可玲珑轮廓看似一位标志的姑娘。他听到响动,回身见是我,立刻将画像压在了书里,沉着一张脸,“你怎么来了。”
我心底通的一震,不知那小像是谁,转而恢复了面上笑颜如花,蹬着小碎步走了过去。“正巧有事找你呢。”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一旁软塌上躺了下来。
“你看,眼看着快过年节了。我们府中那位翠翠姑娘也不能总待在我们府中,总要回去跟家人团聚,要不,我明儿打发她回去吧,啊?”我双手攒紧几角,几乎颤抖着音色娓娓道来,一边说,一遍紧张害怕地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哪个翠翠?”他居然不明所以。
我面上顿时一喜,他,他不知道这个翠翠,太好了。
“那,我就……”
“哦,你说她啊,那留下吧。”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挥挥手,最后索性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这下子,我彻底怔在了原地,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眼眶模糊,支离破碎,只能拼命咽着嘴里汹涌而出的苦涩。他,他居然说留下,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年节都留在我们府中,那代表了什么,他难道不清楚吗?
代表了他承认了她的身份。
代表了从此我要同那个翠翠共侍一夫。
代表了太多太多。
我捏着几角的指尖在大腿处狠狠掐了一把,痛意剧烈,这才让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一些。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认输。
我默默屏住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抚上大氅的盘扣,轻轻一勾,大氅从我肩上顺势而落。
“二哥哥。”我哆嗦着倾吐一口香气,娇颜滚烫,目光点点情动勾魄,好像需要安抚的一条美人蛇。
他猛地睁开了双目,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深眸,惊诧一闪而逝,在他愈渐炽热迷离的目光中我正看到自己柔软娇躯渐渐逼近。
“二哥哥,你怎么了?为何对我这么冷淡?”我几乎趴在他身上磨蹭着,耳语呢喃。
他目光一定,突然霍得立起了身,我整个人也随之滑倒了地毯上,不禁诧异地抬头。
“你也是如此这般求他的?你怎么这么jian?”他居高临下地睇向我,俊逸面庞显出从未有过的阴骛狰狞,望之令人后怕。这样一张薄唇曾经在我耳边说着那么动情的话,如今这样伤人的话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了口。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努力又努力,两行清泪还是肆意妄为地流了下来,孤苦无依。
他见我摔在了地上,眉尖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就要扶起我。
我砰地打落了他的手,抓起一旁的大氅往身上胡乱一披,丹唇狠咬,心一横,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了出去。
我今日能够这样不顾礼义廉耻地跑到这里,低三下四地去勾他,我是下了多大的勇气,克服了多少惶恐,换来的就是他一句轻飘飘的“贱”,难道我的爱就可以随他踩在脚底,任意践踏吗?哈……哈……哈……我骇人的笑意随着刺骨夜风飘散地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