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回廊处侧身往回看,冬风猎猎,卷起我的枚红色大氅在风中打着旋儿,眯眼瞧了瞧,竟是五皇子。
“唉。”我远远地也向他招了招手,能够见着他,我还是很高兴的。
正当我笑得恣意欢快,却又瞧见他身后一抹玄色修长的身影,竟是三皇子,我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边,抬起的手也慢慢落了下来,心坎儿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蠕动着。
“子衿妹妹,听说这几日你都住在这里,那我就可以来寻你玩儿了。”五皇子性子随性,看见我,也不拘礼数,嘻嘻地笑着,突然似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实诚地望着我:“差点忘了,我是来给你送年节礼的。”说完就胡乱塞到了我怀里。
我定睛一瞧,绸盒装着的,竟是一方彩墨。俗话说,紫金易换,名墨难求。
“你倒大方。”他能记着给我送礼,我已经十分欢喜了。
“那是,我可只得了俩,一方给了母妃,一方给了你,知道你擅画工,送了你也不算辜负它,我留着却是牛嚼牡丹了。”他憨厚的话语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放松。
“那我岂不是还得送份回礼才是。”
“嘿嘿,我其实就是为这来的。”他澄澈明朗的眸子稚气未脱,挠了挠头,又看了看身后的三皇子,把我拉到了一角。
我正巧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长身玉立的身影,依旧眉目舒朗,皎如玉树般地望着我,不避不让,忍不住让人怀疑送我那骰子红豆的是不是他。
“你能不能帮我作一幅画?”五皇子的说话声打断了我。
“这是何解?”
五皇子挠了挠脑门,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我与四哥打了赌,一副百花竞放图,谁赢得谁就能得了父皇的那匹新的长弓。”
“这么说皇上是知道你们这个赌约的了?”
“知道,今儿个父皇考较我和四哥的箭术,都得了父皇的称赞,所以才以书画论输赢。”
“这么说,四皇子书画上颇有成绩?”
“哪能呀,就那小爪,还不如我呢!”五皇子一脸不屑。
这下,我就纳闷了,合着俩人都不擅书画,那何必就巴巴地比这呢。
“那你找我画,就不怕皇上怪罪。”我想到了另一个担忧的地方。
五皇子却不在意地随便挥挥手:“没事,父皇还不知道我们俩的斤两,铁定都是找帮手的份。”
听到这,我立马起了拒绝的心思。可看到五皇子期盼诚挚的眼神,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换做了轻微默许。
等到我和五皇子在角落里密谈结束,三皇子依旧是站在原地云淡风轻地等着,只是总觉得目光灼灼,像要穿透我一样。
这画百花争艳图可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完工的,恐怕到我离开皇宫也没有办法交卷。还好,皇上给了三个月的时间,所以也不着急。
第二日,我根据咏莲打听到的太后起身的时辰,仅仅比辰时晚了一刻钟便到了雍华宫,在正室,毫无疑问的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皇后和昕妃。与我料想的不错,正月里,皇后和昕妃这两大从来就针锋相对的宫廷阵营任何事都不可能落人话柄。所以,定会算准了时辰,在太后刚刚用好了早膳,无事可做时,过来给太后说话解闷。这样也就成全了我,在雍华宫直接给皇后娘娘和昕妃请安,免得再单独跑昭纯宫和倾云宫,我只怕私底下见面容易徒增事端,还不如大庭广众下摆在明面上互相客套客套就算了。
“子衿丫头来了。”太后一改那日的漠然,分外和蔼可亲地向我招了招手。
我受宠若惊地怔了怔,才惶恐地行了礼。
安嬷嬷已经在太后的软塌旁置了张小杌子,我也只好顶着皇后和昕妃饱含深意的目光坐了下来。
“郡主这几日住的可习惯?”昕妃沁红的丹寇妩媚地划过耳梢,貌似随意地问,却饱含喧宾夺主的味道。果然,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鸾袄的皇后黛眉轻蹙,一闪而逝,明净秀颜带过雍容的笑靥,温和地望着我:“郡主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尽管跟本宫说,缺了什么也别藏着掖着,内务府吩咐一声就是了。”
“嗯,皇后说的是。”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干燥枯糙的指尖拂过我的手掌,端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记住,你是郡主,只要不越矩,要什么都不过分。”四目相对下,我居然从她柔和的目光中看到了几许深情。
“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昕妃娘娘的关心,臣女一切都好。”我心下很有些震动,借着行礼掩去了眼底的狐疑。太后对我的态度很有些暧昧,不知道什么意思。
“对了,本宫已经着人送了一碟子点心到你的宫里,今儿个梅花糕特别清甜呢。本宫还记得你和墨漓一样,爱吃的紧。”皇后抿了一口茶,优雅地擦了擦唇角,说起我的贪吃,流转美目透着欣喜慈爱。
太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丫头喜欢吃梅花糕?”
我不好意思地轻轻嗯了声。
“那不难,每日让皇后的小厨房送过去就是,他那里的梅花糕是真真做出了名堂。”太后似乎真的很喜欢我,居然差遣皇后的小厨房每日给我做梅花糕。
这我怎么好意思,我正想推辞,昕妃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敢情,三皇子和郡主喜好一样,果真有缘。”她的声音如脂如玉般细腻,听得人却格外刺耳。
“行了,你们都忙去吧,留下丫头陪我就是了。”太后显然不耐烦他们暗地里的唇枪舌战,拍了拍手,下起了逐客令。
这下我就更加如坐针毡了,太后怎么把我单独留下了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瞧见没,这就是了,还是早早散了,免得她们还拿你做文章。”她们刚走,太后就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下,我是睁大了眼睛,没成想,太后当着我的面还真敢说,敢情真没把我当外人,倒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丫头,给我捏捏肩吧,冬日里总有些酸。”太后大摇大摆地支使起了我,还真不客气。
我慢慢站到了她的身后,安静地捏了起来,不疾不徐,心底因着她的几句话,缓缓淌过一阵暖流,刚才的每一句话,她是真的在对我好,在皇后昕妃面前表示我的维护,对我亲切地支使,只是我却想不通,我有什么特质值得她这般爱护我。
回到连玥殿不过晌午,身边伺候的另一个小丫头秀秀端上了一直在灶上温着的梅花糕。
我也确实有些饿了,但在外人面前还得斯斯文文地吃着。
“郡主,花木房的张公公来了,正在沉香居喝茶呢。”小丫头老老实实地说着。
“啊?何时的事儿?”我放下点心,紧张地问。
“一盏茶的功夫,说是等着郡主呢。”小丫头见我紧张,有些瑟缩。
“可说了什么事儿?”
“说是来送梅花树苗呢,等着给郡主回话,种在哪儿合意?”
“啊?”我不可思议地唤出声,自顾自地嘟囔起来:“我何时说过要梅花树苗了?”
等等,我好想对咏莲说过,思及此,我转头惊诧地望向了一边伺候的咏莲。
咏莲倒十分镇静,走上前向我福了福身,依旧是谦卑的口吻:“昨儿个,三皇子问奴婢,郡主住在这里可有什么不合意?奴婢便说了郡主想在迎旭小榭处种片梅花树。”
我晕倒,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谁叫人家本来就是三皇子的人呢。
“三皇子还真上心,今儿个就巴巴地吩咐人来种了。”咏莲好不自觉,还欣喜地添了一句。
我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傻瓜,今儿种,明儿就开花了不成,我不过住个十几日就回去了,哪看得到这树开花。”
“那明年这时候郡主就能看到了。”咏莲顺溜地接了一句,我竟觉得不言以对,还不知这丫头口齿这般伶俐呢。
到了沉香居,张公公利落地给我打了个千儿,说了一溜儿的吉祥话,我瞅着是个平头平脸的模样,在宫中呆久了,好话能编出一箩筐。
“三皇子着奴才来给郡主的院子种片梅花树,添添喜气,不知郡主要种在那儿?”张公公算是花木坊有头有脸的人物,亲自在这等着我,我也不好不给面子,一边着咏莲赏了他们,一边亲自带着他们去小榭指明了地方。
“不知这冬日里,能不能种活?”如果这清池东南角真开上一大片梅花,连着望远阁,隔窗望梅便成真了。
“能活,奴才手下这几个手艺,可绝了,郡主放心吧。”张公公得了赏,满脸堆笑,更加恭敬。我心里也不知不觉种下了几抹期许。
不知不觉中,在宫中又过了五日,我每日除了在雍华宫陪伴太后,几乎足不出户,太后与我越发亲厚,虽然相处之间仍有尴尬,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安嬷嬷对我也少了一丝恭敬,多了一丝贴心,日子过得还算舒心。这日,在雍华宫与太后闲谈了几句后,我决定去探望怡妃,怡妃这几日又病了,并不见人,但我作为晚辈,也不好不闻不问。
听说她这几日一直口味不佳,我特意做了几碟子还算清淡的小菜,也算尽尽心意。
深冬气候干冷寒涩,即便繁华如宫中也是处处萧条颓然,低迷落寞,而却难得一片盎然景致,只因簇簇枝头染红湛绿,一望心悦,再望惬意,犹如缥缈仙境,走的近处,却不免失望,不过是纤纤绸花,堪堪死物。
由不得不想,用这么贵重的绸布剪了做绸花,风吹雪落,不会太奢侈,可再看她宫中的摆设,简朴素雅,不若一般富豪。
后来,我也就懂了,在这似海深宫,如若不自己寻些乐趣,那便真要疯了,这花怕不得就是她孤寂的寄托,失了,心也就死了。
不成想,怡妃正在见客,而且在内室,而且还是外男。我被她身边的大宫女芍药引着进了内室,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怡妃懒懒地靠在床上的大迎枕上,娇喘嘘嘘地说着什么,脸色不似苍白反而潮红。那男子稳坐在小杌子上,侧耳认真听着,刚毅修长的下颌轮廓,浓密粗的剑眉,深沉厉韧,恍若听着世上最要紧的事情,突然,猛一回头,黑曜石般淡漠落挞的眸子就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里。
我呼吸一滞,尴尬地退了一步。
这时,怡妃也看见了,笑着朝我点了点头,“郡主来了,快坐吧。”
说完,回头依恋地看向那年轻男子,安慰地弯了弯唇,“你先回去吧,我并无大碍,改日空了再来看我吧。”
那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与我擦肩而过时拧眉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居然后知后觉得朝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怡妃显然没有与我解释的意思,随意地与我攀谈了几句,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和她的为人一样。
“娘娘这几日可好些了?”我这才想起了我的来意,急急地问。
她面若芙蓉的脸庞漾着无所谓的笑靥,“无事,老毛病了,冬日便时时发作,到春日便就好了。”说完拿起绣帕轻轻咳了起来。
我急忙端起身边的水杯递了过去,居然比她的大宫女都快了一步,四目相对,她清冷流眸笑意更浓,我却傻傻地笑了,没办法,这样一个娇弱美人,我没办法不心疼。
“臣女知道病了的人胃口恐怕不好,所以自作主张做了几样平常的小菜给娘娘送来,还望娘娘喜欢。”我故意捡了别的话题。
“你不必客气,唤我一声兰姨就好了。”她美丽脸庞嵌着的酒窝时隐时现,更显羸弱,“谢谢你的好意,等会儿我就尝一尝。”
听她这么说,我自然高兴,“那兰姨就叫我子衿吧,或者容玥。”
听了我的话,她始终宽容地笑着,可这次多了一些飞扬神采。
我看她自己累了,于是站起身,主动告辞,她并不挽留我,“容玥有空就来坐坐吧。”
“那自然好,我还想跟着兰姨折那绸花呢。”
她眼中飘过惊愕,并没有答应。事后,她也没有教过我折绸花,我提起她也只是淡淡摇头,后来,我才从芍药的口中得知,她说过,我有一辈子的幸福等着,没必要浪费时间。
年初十这日,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簌簌雪花,我倚在窗边,望着天空乱雪纷飞,渐渐失神,咏莲端了一碗热热的奶子过来,“郡主去太后那儿请安之前先喝碗奶子暖暖身子,外面可冻着呢。”
刚说完,却是外面传太后身边一个小太监过来了,传了太后的旨意,天冷路滑,免了今日的请安。
“太后是真的对郡主疼爱的紧,连墨莹公主都比不了呢。”咏莲听了传的旨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呵斥道:“在外头可莫言胡说,这话别人听见了你的脑袋不保。”
“郡主宽厚,所以奴婢只说给郡主听啊。”咏莲俏皮地对我吐了吐舌头,她难得有如此天真的模样,我都忍不住侧目,她其实是一个挺出尘的女孩儿。
“没什么宽厚不宽厚的,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你们伺候我,我就应该爱护你们,才不枉我们彼此的情意。”我并不在意,无所事事地说着,又转向了窗外,就没有看到咏莲一刹那的神思恍惚。
“郡主,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咏莲早已恢复常色.
“哪有正经想什么,坐在这儿,看看天,想想事儿,倒让人觉得格外舒坦。”可不是,这几日,每天都紧张地拘着自己,这样全身心放空自己的时候真是太惬意了。
“好了,帮我把太后新赏下来的那件狐皮大氅给我披上吧,我们去给太后请安。”我重重落了口气,站了起来。
咏莲一怔,脱口而出:“太后不是说……”说了一半,也就住口了,拿着大氅给我严严实实地扎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