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酱菜,回了靖王府,我先挑了一小坛子去了婆母的院子。婆母正躺在软榻养神,春分姐姐手中一把美人捶正捶得利索,这个时辰,估摸着婆母是刚理完家事,累了。
我乖觉地轻声走上前,半跪下来,从春风手里拿过美人捶,依着春分原先的速度力道小心翼翼地继续着。
到底,婆母还是嗖的睁开了双眼,看到眼前是我跪坐着,眼中诧异一闪而逝,淡淡道,“你来了!”说毕,就着春分的手,懒懒坐起了身,拂过我的手臂,示意我不用敲了,“你也累了,坐下说话吧。”
“是。”我恭敬地应着,眉间噙着明媚笑靥,侃侃道,“路上捎了一些陈家坊的酱菜,听说是新得的秘方,爽口的很,夏日里吃的极舒坦,就给母亲送过来了。”
“这样啊!”婆母温婉面容里多了丝喜气,递了一个眼色给春分,“那待会儿你吩咐厨房,午膳就摆上桌尝一尝吧。”
“祖母和小姑那里我也都着人送过去了,夏日炎炎,兴许还能提提胃口。”我继续唠叨着,巧笑嫣兮。
“你有心了。”她满意的笑着拉我坐到一处,“六月初三既是你祖母的生辰之喜,那日,你便将我送的物什一道捎回去吧。”
“好,谢谢母亲。”我端的喜上眉梢。又端起茶盏轻轻吸吮着,心中些许犹疑,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春风,不经意道:“母亲,今日媳妇在街上倒是遇到了一件趣事儿,听了一首怪稀奇的谚语,母亲且看看。”说着从流云手中接过一张纸笺递了过去。
我已经将这首谚语悉数抄录下来。
果然,婆母脸色渐渐凝重,华彩眉睫簌簌扑闪,上上下下反复揽阅着,可抬起头时,却是一派平和宁静,手中纸笺在青葱兰花指间撕成了碎片,一笑而过,“这首谚语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不必放心上的。”说罢,也不看我,低垂眉眼自顾自地品起茶盏来,似乎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从未在她心上。
我讪讪地挽起嘴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告诉我,这件事,不要听,不要问,不要管。
“媳妇知道了。”
本来,晚间,等墨誉回家,我是要将此事也跟他说一说的,毕竟他身在朝堂,又是重臣,不比我们妇人,无论外面怎么传,总波及不到。可他今日却偏偏回的很晚,连带话的小厮都说不清缘由,只说军中有要务,让我不要等他,自行睡觉。我倒是想等他来着,可是,刚上塌擒着书看了两页纸,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他又早早出门了,竟是一晚上都没碰着。
更奇怪的是,晌午时分,宫里居然派人来了,皇后娘娘宣召我入宫叙话。我与皇后娘娘都是新婚,且素未谋面,这非节非礼的,怎么突然就想起我来了呢,尤其,我与墨漓之间到底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总觉的让人更加惴惴不安。
婆母见我愣神,上前紧紧握住了我的臂弯,我一怔,迷惘地看了过去。“既然皇后娘娘宣召,自然不能怠慢了,你且下去快快准备准备起身吧。”又对着内侍安抚地塞了一定银子,“还麻烦公公先行一步,随后就到。”
待到内侍满意而归,婆母才郑重对我说,“无论如何,你是堂堂小靖王妃,且我们靖王府与她并无不睦,多听多思少言语就是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慢慢清醒了许多,她眸中的坚定莫名给我一记安定,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什么大不了的。
宫门口依旧是秀秀翘首以盼地候着我,见了我,疾步走了过来,“主子来了。”
我若有似无地哼了哼,搭上她的掌心,湿漉漉的,才发现她鼻尖晶莹,晒得小脸红彤彤的。
她指尖蹭了蹭衣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子要不要先上轿辇,外面晒得慌。”
我依言径直入了轿辇,等到轿辇启程了,秀秀这才贴了过来,轻声道,“主子,奴婢打听过了,皇后不止传了您,荣国公李夫人,安平侯府陈夫人,都是皇公贵戚里的夫人,您看……”
皇后出自廉国公府,这些皇公贵戚好比她的娘家人,难不成真是纯说话聊天?
果然,皇后入住的凤鸾宫正殿,诸多高门贵妇已经安然在座。
“大伙儿都到了啊!”皇后娘娘由宫婢扶着姗姗来迟,美目皎洁,凌波微扫,独占风流,红唇略过一抹傲然的笑,淡淡说着。
我望着她天然姿色,恍若画中娇娥,丝毫不似外界传言的那边羸弱,有些愣怔。
“见过皇后娘娘。”直到众人恭敬行礼,我才醒过神,屈膝附和,安分坐下。
“说来,在座的都是本宫的长辈,可惜本宫年少时身子弱,见得实在不多,如今见着了,也是亲切。所以大家在我这里不必拘束,好生吃着,喝着,说着就是了。”
“谢皇后娘娘恩赐。”依旧是不厌其烦地起身福礼。
这一众女眷当中,不乏圆滑老道的妇人,堪堪坐下,就紧着皇后娘娘的话说开了,你一言,我一语,热络地奉承着,我只当自己是一座微笑的雕像,安安静静地听着,思忖着,等待着,皇后总不见得特意召见我们过来唠嗑不是。
等到宫女给众人换了第二展茶的时候,终于,皇后娘娘施施然开口了,不紧不慢打着团扇的模样,仍旧是眸色高远,似岱山皓月般幽深,“听闻,这两日民间传起了一则谚语,不知大家知道不知道呢?”
她就这样昭然若揭地提了出来,我惊异地咽了咽口水,望的大家也是面面相觑,顿时各个缩着身子,不置一言,正殿里安静地就像一口闷钟。我埋首狠狠攒着指尖,背后冷汗层层,紧张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了。
“小靖王妃。”她突然一本正经地唤起了我的名字。
我身子猛的一震,恍然忆起前世里等待老师报分数时的那种煎熬,忒的相似。
抬起头,看到她正一脸和善地看着我。
这可要怎么说呢,这先皇同先皇后之死背后到底如何,说起来是皇家秘辛,我们都不应当知道的。如今这事儿被大摇大摆地提溜上了台面,可就不好看了。
“小靖王妃一直没有说话,外面的情形本宫也知道的不清楚,不若你说说吧,总是无碍的。”她循循善诱地盘算起来。
这下子,我是不想说也不能不说了,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回皇后娘娘,这谚语臣妇是听说过的,也就昨日从一乞丐口中闻得,但臣妇并未放在心上。”
“哦?此话怎讲啊?”皇后娘娘来了兴致。
“皇后娘娘,小靖王妃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能懂得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啊!”在座的刘夫人突然插嘴,不屑一顾地剜了我一眼。
我无语,这位夫人怎么对我这么大敌意呢,貌似我们两家接触并不多啊。
“这么说,刘夫人是很懂得里面的厉害了?”皇后袭长凤眼挑动,气势沉沉地看着那位刘夫人。
刘夫人大概眼神不好,张了张嘴,还要插话,被一边另一位赵夫人扯住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闭了嘴。我知道,这位刘夫人太过急功近利,原本见大家都不说,她尚且不敢拉扯,刚刚,见点了我的名,只恐叫我占了上风,紧赶慢赶地要插嘴。
“无论我是大是小,我都是小靖王妃,望刘夫人慎言。”我疾言厉色地说着,又转身谦卑道,“回皇后娘娘,这闲言碎语的谁家没有呢,可这真真假假的哪个老百姓难不成看见了?不过是份谈资,流言虽猛于虎,但止于智者,他能闲言碎语,我们也能为其正名,朝廷正名总比闲言要更值得相信。”
“如何正名?”皇后娘娘拨落着指尖耀眼的玉扳指,浓厚的兴趣溢于言表。
我盈盈一福,脸上已是明亮谆谆的笑容,“臣妇闲来倒也散读过《史记》,《三国志》,读的虽不精通,但也知这是圣人之笔,继而十分信服。笔下的人物是好是坏,是如何秉性,臣妇虽没见过,但都十分信服。”
皇后娘娘笑容可掬的面上渐渐定住,深邃凝视于我,似是明白了我的话,懒懒一笑,“傻丫头,这些小传里的事情自然是真的,不止你所有臣民都会信服的,呵呵呵,小靖王妃果然聪慧啊。”
“不敢,臣妇不过实话实说。”我卑躬以对。
她欣赏地点了点头,貌似不在意地问起来,“这倒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来,先皇与先后一向鹣鲽情深,如若也编纂一本两位的日常小札,老百姓不是也能瞻仰先皇与先后的风采,你们说,好不好呢?”
她是个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想到也为先皇和先后立小传的主意,让老百姓都能知道两位恩爱的情谊。
“这,这自然是好的。”大家伙儿自然腆着脸纷纷附和。就连刘夫人也只能谄媚着面色,连连点头应着,“娘娘真是聪慧,能想得这么周全,臣妇们是万万不及的。”
“只是,立传之后呢,只此一本小札,是叫翰林苑多多滕写吗?滕写以后呢?”荣国公李夫人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糊里糊涂地提了出来。
“其实啊,如果能在书院被习读先皇的丰功伟绩,或者在茶坊说书两位的的故事,也是不错的。”我低着头,不咸不淡地小声说着。
这样才能大范围宣传不是。
“大胆,先皇和先后的身份何其尊贵,怎么能当说书故事呢!”刘夫人气咧咧地瞪我。
我也不回,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皇后娘娘软玉温香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没有理睬刘夫人的话,淡淡道,
“嗯,本宫瞧着日头不早了,宫里备下了酒菜,不若各位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我们哪里会真的留下来,这是皇后娘娘告诉我们该回去了,她要知道的都知道了。
晚上,墨誉回来的仍是颇晚,月上中天仍不见踪影,眼见着院子里有了响动,眉儿匆匆赶进来应了句,“殿下回来了。”
我放下书卷,连连汲鞋披衣裳,吩咐着,“去把宵夜端进来吧,这么晚了,殿下想必饿了。”
墨誉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暑气,我瞧着他脸色灰败疲累,心中一紧,紧走几步,心疼道,“日日这么晚,身子可怎么受得了,我已叫人备了夜宵,好歹吃一点。”
他望着我,目如朗星,毫不在意地牵住我的手,“放心吧,我很好。”又细细揉捏着我的指尖,犹疑着叹气,“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
我不解,闪着明眸,半唇翕动,“什么事儿这么严重啊?”又依言跟着他坐到了小屋子上。
“今日,皇上提起为先皇和先后立传之说,且已经任命岳父大人为首,一干翰林苑共同编纂。”他字字玑珠,拂过我的面颊,深谙的眼底充满了担忧。
我不明所以,眉尖轻簇,“怎么会是父亲呢?如今这谚语满天飞,万一父亲编撰的小札扭转不了局面呢,这可不是要降罪的么?”
“你先不要慌。”他顺势轻柔地揽过我的腰迹,风光霁月冉冉带笑,似乎格外轻松,“一来,岳父大人不管在文人墨客还是老百姓之中都素有贤名,此事非他不可。二来,此事我觉得倒颇有几分把握,若是成了,岳父大人便是功臣,皇上已经透露口风,会赐岳父大人一个爵位,这可是世袭的。即便是不成,依皇上的性情,我们的几分薄面,想必也不会怪罪。”
我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到底这不是我所料。正巧,流云端了热水过来,我起身搅了巾子递给墨誉擦脸,“这件事,我也正要和你说,今日,兴许倒是我的错,皇后宣召我入宫了。”说罢,我将今日入宫的原委都一一道来。
他清冷姿容顿时散发出淡淡华彩,纵情大笑了两声,“我竟不知这主意居然是你出的,妙妙妙。”
我面容娇涩地愤愤跺了两脚,“我真是后悔,你还笑的出来。”
他继续拉着我的手,抱我在怀,“如今,真正要担心的是这谚语背后之人,皇上这皇位坐的并不稳当啊。”
这我焉能不知呢,他这皇位本就是千难万险得来的,更是用自己母亲的命换来的,要想安稳恐怕不能够的。
“当初先皇走的蹊跷,朝中党争林立,延续至今,现下,定远伯罪臣一党仍旧在朝,皇上不能一下子铲除异己,终究还需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懒懒地靠了过去,心中跌宕,不知墨漓是否后悔过自己这条路的选择,如此艰难。
“此事我是不懂,也管不着,我只愿我们一家能平平安安即可。”
“一定会的。放心吧。”
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