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莫小姐已经醒了,能不能麻烦你为她倒杯茶?”
厚厚的遮光布蒙住窗户,将满城五颜六色的璀璨夜色和这间苍白灯光下的空旷画室隔绝开来。杨奇手上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倒出半杯暗红色茶水,又端起茶杯,稳稳走向墙角。莫离坐在狭小的靠椅上,低着头,垂着肩,一动不动,双臂被绑在身后,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或是生命。
隔着五米,林非站在一张一米见方的画板前。白色画纸上,正义女神伫立着,仿佛从有天地以来,就理所当然地、安详地、静寂地存在着,有着和莫离一样的眉眼。
好似根本没看到杨奇递到眼前的茶杯,莫离半眯着眼,直直盯住脚下的地板。
“喝吧,刚醒过来,一定会口渴的。”林非又劝道,“杨先生的茶很不错,现在不喝,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喝了。”
终于缓缓抬起头,莫离狠狠地盯住林非,沙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重重地放下炭笔,林非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不是我想怎么样,是杨先生想见你,你应该问他,他想怎么样。”
满脸的茫然无措,莫离缓缓将目光落到杨奇身上。“杨先生?为什么?”
杨奇却回避似得转过身,坐回沙发。
“好了,杨先生,”林非将烟头捻灭在茶几的烟灰缸里,拎起放在沙发上的手袋,转身走向放在墙角的两个黑色大行李箱,“我该走了,春宵苦短,我就不打扰你和莫小姐了。”
“何必着急呢?”杨奇突然出言挽留,“你刚刚也说,这次的茶真的很不错,你现在一口也不喝,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林非盯着杨奇,轻声问。
“威胁?”杨奇将一杯茶放到茶几另一侧,笑着说,“怎么会呢?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的。”
“好朋友?真的吗?”林非故作天真的睁大双眼,“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当然是好朋友。”杨奇看看林非,视线又落到莫离身上,“所以,好朋友总要为好朋友做一些有诚意的事。”
“比如说?”
“替他解决一些麻烦……”
“麻烦?”林非的目光跟随着杨奇,也望向莫离,不由哑然失笑,“如果你只当她是个麻烦,有几百种简单容易的方式解决她,为什么要发匿名信引她回来,又费尽心力杀了那么多人呢?”
莫离瞪大双眼,直直地看着杨奇,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匿名信是你发给我的!杨大鹏他们也是你杀的!你还陷害给孙海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你,”盯着莫离看了几秒钟,林非替杨奇回答,“至始至终,正义女神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你,莫离。”她继续说,“而杨先生,就是你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
似乎难以置信,莫离过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般的问道:“你就是秦简?你还活着?这不可能……”
杨奇平静地和她对视,面对面地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当然是他,”林非冷笑一下,扬扬下巴,示意墙角的行李箱,“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么大的胆量,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把你打晕之后,用个行李箱就穿街过巷、大庭广众的把你运回来。”
“你就是秦简!”莫离盯着杨奇。
杨奇依然保持沉默,表情平静地好似一潭湖水。
“好了,我已经替你介绍过了,我真的该走了。”林非看看手表,“两位自己慢慢聊吧。”
“你怎么能证明他就是秦简?”莫离挣扎了两下,“林非,你骗我!哥哥告诉过我,秦简早就死了!他……”莫离瞪向杨奇,“他只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骗子!”林非哈哈大笑,“杨先生,她居然说你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他说自己是秦简,你就相信了?”莫离也冷笑,“当年冒充他的人犯案的人可不少呢!我还记得有段时间,有个变态狂魔闹得满城风雨,强哥都不让我和南姐出门……”
“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黑车司机王林才。”林非从手袋里掏出黑色记事本,晃了晃,“那种只会抄袭别人作品的家伙,已经受到了自己应有的惩罚,而且,被你哥哥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记在这个记事本上了。”
“哥哥的记事本果然还在你手里!”
“当然,莫离,我不把它交给警察,完全是为了你哥哥和你。”林非将记事本平举到莫离眼前,一页一页慢慢翻动,“你自己好好看看,如果它落到警察手里,你哥哥可能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为什么知情不报吧!”
缓缓从记事本上收回目光,莫离摇摇头。“你还是证明不了,他就是秦简。”
轻轻叹了口气,林非也不急不慢地摇摇头。“那要看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了。”
“现在警察办案,主要靠三样东西。监控、指纹、DNA。如今满大街的监控摄像头,马上就要全部换上高清的,还带着智能人像识别系统。前段时间专家来培训,说我们这种规模的小城市,只要六分钟,就能从全城的摄像头里找到目标。”
“DNA和指纹库更可怕。上个月,有个潜逃了十年的逃犯因为一件小案子被抓到了,他以为改名换姓,警察查不到自己真实的身份。谁知进了派出所,第一件事就是采DNA和指纹,再入库对比,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根本不用自己开口,全都在警察的掌握之中。”林非对着杨奇说,“可是这也有利有弊,监控、指纹、DNA,这些当然都是铁证,但是碰到具有反侦察能力的罪犯,就会毫无用处,特别是像杨先生这样经验丰富的犯罪艺术家。”
听到“艺术家”这三个字,杨奇终于挑起嘴角笑了笑。
“当然,我还有别的证据。”
旧照片,一个男人的侧脸。几十年前,田锦荣在林场小屋前无意中拍下,几十年后,田锦荣身体在林场小屋旁的柴堆里体静静腐烂。
林非又提示说:“在成年以后,人体骨骼上有一些特征是不会再改变的,比如手臂和手掌的长度比例,比如手指和关节样子,比如,耳朵的性状……杨先生,麻烦你侧侧头,让莫小姐看看你的耳朵。”
杨奇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她们,好像是在看着两个正在过家家的小女孩。
“杨先生,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已经坐了八年牢,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你所谓的那种日子,究竟指的是,不想再坐牢,还是说,你不想再过属于杨奇的生活,而要重新恢复秦简的身份?”
好似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杨奇大笑两声。他摇着头感叹道:“林非,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毫不夸张地讲,完全能包围整个世界了!”
“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林非也遗憾地摇摇头,“难道是你伪装的太久了,最后连自己都快要被蒙蔽了吗?”
杨奇坐正身体,微微前倾。“你是想逼我承认,我就是秦简吗?”
“我不需要逼你,你忘了吗?我是一个法医,我要证明你是秦简,只需要你一根头发,一口唾沫,一片指甲,一块皮肤……”
“法医?”杨奇扫一眼墙角林非的行李箱,“原来,你还是法医啊!失敬失敬,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马上就要拿着行李箱逃跑的通缉犯呢!”
“我是不是通缉犯还未曾可知,”林非摊开手,“但是你当年把真正的杨奇踢下山崖的时候,知不知道他是个通缉犯呢?”
杨奇的脸猛地一沉,很快伸手点燃了一支烟。
“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通缉犯居然会被人冒名顶替,但如果那个人身上背了比肇事逃逸更重的罪行,一切就合情合理了。”林非微笑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棉签,在杨奇面前晃了晃,“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运气。先前杨奇被通缉时,警方从他家里已经采集到了他的DNA样本。但你被抓的时候,用身份证明确表明了身份,因为当年DNA检测成本高昂,耗时耗力,才让你成功变成了杨奇。而杨奇的DNA数据已经入库,和数据库中秦简的数据比对过,显示并不吻合。”
“从此以后,杨奇是杨奇,秦简是秦简,再也没有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可是……”林非又拿出一张照片。林淑安在照片上露齿而笑,依然美丽、温柔、妩媚。“就算秦简变成了杨奇,他依然深爱着那个女人。”
“林淑安。”
“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莫离泪流满面,哽咽着大喊,问出心底最渴望答案的问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面对真相。
显而易见的痛苦出现在杨奇的脸上,所有的事重新放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真相从回忆里缓缓展现,和黑暗的痛苦一起。但他依然拒绝回答。
林非却笑了,轻轻的笑声在忽然沉寂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笑声过后,她又轻描淡写地说:“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林淑安的自杀,对秦简的打击很大,甚至因爱生恨,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杀人的欲望,难以遏制,带着他走上一条新的不归路。”
死亡从胸口的左侧带走一颗心,整个人也随之空掉了,变成一个大洞,时光如疾风呼啸而过,带出好似哭泣的呜呜声。然后,另一颗种子扎根在骨髓里,开始生根发芽,生出摇曳曼妙的枝叶、含苞已久的妖艳花朵,渗出鲜红的毒液。巨大的落寞足以吞噬一切脆弱的灵魂,那些淋漓的鲜血背后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孤独。
强烈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必然会选择极端的索取方式。救人,杀人,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一次又一次对心灵创伤的自我挽救和对灵魂的自我毁灭。
“陈芬青、杜美,也许还有更多的女孩,在她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秦简出手救了她们,但那场挽救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最残忍的伤害。”
“不仅如此,秦简还把对林淑安的恨转嫁到她的一双儿女身上,也就是你和你哥哥。十几年前,秦简精心策划了一系列连环杀人案,因为他知道,林淑安的畏罪自杀,让莫其对警察产生了深深的偏见和不信任,而且,他还以苏南作为诱饵和筹码,想让你哥哥也参与他的罪行。当然,秦简失败了,不得不重伤潜逃。”
好似林非的话和自己毫无关系,杨奇默默地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
“可是秦简并不知足。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他清楚的意识到,他唯一想要的女人,还是林淑安。或者,退而求其次,最完美的替身,她的女儿,你,莫离。你以前和我提过,你很奇怪,为什么秦简会救你。其实,真正救你的人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的妈妈。准确的说,是从你妈妈那遗传来的这双眼睛救了你。而现在,又正是这双眼睛,让你被迫来到这里。”
“十年之后,所有的杀戮都是因你而起,莫离。”
“正义女神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莫离。”
莫离断然否认:“你胡说!那一切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胡说?”林非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方律师在移民之前,为什么偏偏找到你,让你做他的继任人?”
莫离犹豫一下。“不是方律师找到我,而是我先和他联系的。”
“为什么?”
“因为林斯儒委托我处理她的遗嘱……”
“什么时候?”
“年初。”
“林斯儒为什么找到你?”
沉默了一会,莫离舔舔发干的嘴唇。“她知道我和林墨禅以前认识,想让我劝说他回家……”
“回家?”林非扭头去看杨奇,发现他正盯着莫离,脸上的表情好似凝固的塑像,平静、冷漠。
“在那之前,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林非从杨奇脸上收回目光,又问莫离。
“没有。”莫离直截了当地回答。
“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林非笑得意味深长,“比如说,一个新的追求者……”
“沈文韬?”莫离大吃一惊,“他怎么了!”
“沈文韬,”林非理解的点点头,又瞟了杨奇一眼,“你和他从林宇途手里死里逃生,也算是生死之交,有些特别的感情,太正常的不过了。”
隔着十米的距离,杨奇垂下头,将脸埋在阴暗中。
“不是的,沈文韬在做移民公司,”莫离又摇头解释,“哥哥想让我出国和他们团聚,我,我只是想顺便问问沈文韬,先了解一下情况。”
林非眯起眼,微笑着俯下身。“你知不知道,很多滔天大案都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而这次,那么多人死了,都是因为你和沈文韬的会面。”
听出林非言语间可怕的暗示,莫离惊讶地张大嘴。
十年,秦简整整蛰伏了十年。漫长的岁月,他覆盖着另一个皮囊生活,林淑安带给他的伤口一直存在着,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疤痕掩盖了一切,但永远也不会消失。而莫离和沈文韬的会面,重新撕开了秦简的伤口,鲜血淋漓。那次会面,意味着两种可能性。一种,莫离和沈文韬旧情复燃,很快和他双宿双飞,另一种,莫离决定出国和莫其苏南团聚,从此永远逃离秦简的暗中监视。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是秦简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于是他选择重回故里,设下了一个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圈套,像一张网,将那些心怀仇恨和愧疚的人紧紧密密的包裹其中,吮吸他们的灵魂和生命。
“还自诩为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