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听到林非这句话,杨奇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又稳稳地将林非面前的茶杯斟满暗红色的茶水。放下茶壶,他微微笑着说:“这是一个客户自己家种的正山小种,还不错,你试试。”
收回环视四周的目光,林非点头道谢,双手抱住茶杯,又说:“画少了不少,都卖掉了吗?”
原本在角落里凌乱堆放的画作已经不见踪影,一百多平米画室里只留下了两幅画,一幅是还未完成的九相图,另一幅挂在林非对面的白墙上,顶天立地的赤裸男人默默凝望着她。
“嗯,刚交了批货。”杨奇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那幅画,“这一幅我想自己留着。”
林非理解般的勾起嘴角。“麦子琪很喜欢这幅画,她要是知道你卖给了别人,会伤心的。”
杨奇慢慢垂下眼,抿了口茶。
沉默穿过隐喻的巢穴,承载着真相,和茶杯里的暗红色液体一起轻轻摇晃,好似马上就要流泻出来。
放下茶杯,杨奇平静地问:“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林非幽幽地摇摇头。
“为什么突然急着走?”
“因为他醒了。”
眨眨眼,杨奇似乎对林非的话迷惑不解,思考片刻,他直截了当地问,“徐默?”
“嗯。”林非半垂下眼,盯着手中的茶杯。
“很麻烦吗?”
林非点点头。“他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放下茶杯,林非缓缓伸出左手,轻轻划过自己的喉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杨先生,你也深爱着一个人,我猜,你能理解我的感受。”
杨奇看了林非一眼,没有回答。
“现在警察派了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跟着我,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林非又轻轻叹口气,“真遗憾,原来还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微眯着双眼,杨奇望着林非,轻轻摇摇头。“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为朋友。”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好朋友。”
林非回望着杨奇,几秒之后,“好朋友。”她轻声重复念着这三个字,灿烂地笑了。又过了一会,她收敛笑意,满怀感慨地说,“曾经,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好朋友,也这样面对面和我告别过。真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也会有这一天,面对面,和我的好朋友告别。”
倾去林非茶杯里已经变凉的茶水,杨奇再次斟满。“林小姐,你已经听过很多我的故事,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曾经,是很多故事的开头。作为好朋友,如果你还有时间,我很荣幸有机会能听听你的故事。”
发生在那个空寂夏天的一切又被重现在冬日的晨光中。
在那个属于陈芬青的故事里,还有另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于寄生虫的科幻故事。
“陈芬青说,那只寄生虫非常邪恶,理所当然的想要控制所有的地球人。”
“那只寄生虫有种超能力,只要接触到人的身体,就能在那个人的大脑里伪造出一段记忆,认为寄生虫是好的,喜欢他,接受他。然而,寄生虫只能伪造出幸福的记忆,不能创造出痛苦。因此,那个被寄生虫寄生的人,在最开始,以为自己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然而随着寄生时间的延长,虚幻迷离的幸福快乐象终究会被揭穿,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些隐藏在幸福背后的、痛苦的真实……”
“意义,人类本能追求着所谓意义、价值、目的,但世界的存在原本也许就是无意义的,这对于每个想要证明所谓意义的人,都是一种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和困扰,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像那只寄生虫,其实它是一个疯狂科学家改造的生物样品。一次意外夺走了科学家的爱人,于是他疯了,用平生所学改造了那只寄生虫,才让它有了那种毁灭性的能力。”
“一个女人存在的意义,一段爱情存在的意义,对这个世界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无法面对,不能对抗,科学家不愿像普通人一样,接受、顺从自己的失败,他否认,他用自己的对方式对抗,他不断创造着虚幻的幸福又戳破假象,让被寄生虫感染的人们不得不从幸福的峰顶重重跌进痛苦的深渊。这显然是一种报复,来源于科学家对整个世界难以磨灭的仇恨。”
“然而,尽管科学家费尽心力、精心策划,他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依然毫无意义。他只能是另一个西西弗斯,日复一日的,推着巨大的石块,爬上山顶,重复着,荒诞而无用的人生,直到生命走到深邃黑暗的终点。”
在淡黄色的晨光之下,杨奇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被埋没在如井般的过去里。隔着小小的茶几,中间是一大片沉默的沙漠。林非的声音慢慢微弱,她摊开双手,掌心里空无一物,回忆在平稳的语调里扭曲,好似刀刃毫不留情地切进身体,带出沉重的鲜血和疼痛,又宛如烟雾般渐行渐远,迟缓而飘渺,悄然逝去。
“陈芬青说,她有种预感,总有一天,我和他会见面。”林非的声音再次响起。
“谁?”杨奇问,面色平静。
“秦简。”等了等,林非又解释,“那个杀掉陈芬青的人。”
“你想见他?”杨奇的嘴角微微上扬。
缓缓摇头,林非从手袋里掏出一个黑色记事本,放到茶几上。“我只是没想到,他已经用另一种方式在我身边呆了很多年。”
杨奇盯住记事本。
“十几年前,我还在做妇产科大夫的时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无意中捡到了这个记事本。”林非翻开封面,露出记事本扉页上蓝黑色的英文缩写,“记事本的主人叫莫其,他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哦,还有一些现代诗。”
又翻了两页,林非将记事本推到杨奇面前,盯着杨奇,盯着他眼中的光芒,又说:“根据莫其的记录,这些现代诗都是秦简的作品,而这首爱丽丝,就是写给陈芬青的。杨先生,你是懂绘画也懂诗歌的艺术家,你觉得,秦简这个人,写的诗,好还是不好?”
终于,杨奇从记事本上收回目光,回望着林非,脸上浮现出淡然轻松的笑意,一言不发。
好似到了告别的最后时刻,林非静默很久,终于还是探身取回记事本,慢慢起身。“杨先生,好好保重。”她笑着说,“我就不说再见了。”
一步,两步,三步,浅蓝色的大门就在眼前。在林非摁下电子门禁的瞬间,伸出的左手忽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杨奇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亲切、温柔:“林小姐,如果你赶时间,我可以送你一程。”
林非半仰着头,侧身回望着杨奇,杨奇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只手却越捏越紧。好一会,她缓缓地说:“不必了,杨先生,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何必客气呢?”杨奇意味深长地说。
扁扁嘴,林非刻意做出思考的样子,等了十秒才又开口:“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有一件事,我想劝劝你。”
杨奇微微侧头,表示洗耳恭听。
林非微笑着,“既然您深爱多年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为什么不换个人爱呢?”
“换人?”杨奇像是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般,“换成谁?你吗?”
缓缓摇头否认,林非说得轻巧动人:“当然是换成林淑安的女儿,莫离小姐。”
“林先生,对不起!莫小姐,她……她不见了!”
余名扬将手机紧贴在左耳上,又用手用力捂住右耳。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九分,他的身边人声鼎沸、人潮涌动,全都是穿戴着各式动漫装扮的男男女女。
“你们在哪!”阿瑞尽量平静的语调透露着难以压制的紧张。
“荣昌商厦的动漫嘉年华!人太多,我们走散了!”
“稍等,我打个电话。”一分钟后,阿瑞的声音又出现在话筒另一端,“莫离的电话已经关机了。我马上过来,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我从荣昌商厦出来了,现在在人民广场的西北侧,”余名扬在人群中左拐右绕,费了好大气力,终于到达广场边的高阶上,“现在人太多了……”
千万别出事啊!看着眼前推搡着人群,一阵不安涌上余名扬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停顿了一下,“我再找找……也许莫小姐……”
“不用了,”阿瑞打断他,“我们在宏达大厦楼下汇合。”
余名扬交叉着双臂,站在宏达大厦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二十分钟,视线一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很可能徒劳无功,但他依然不愿意放弃。一看见阿瑞,他连忙迎过去,问道:“莫小姐还是没消息?”
“没有。”说话间,只见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互相推搡打闹着迎面走来,阿瑞往旁边让了让,“你确定,你们是在人群里挤散的?”
“嗯。”余名扬听出了阿瑞的言下之意,“七点五十分,莫小姐从家里出来,上了一辆汇通公司的出租车。她在天水路和金园街的十字路口下了车,经过金园街、顺平路再到解放大道,然后去的荣昌商厦。”
“路上她干了什么?打过电话或者和人说过话吗?”
“没有。她下了车,双手都放在大衣口袋里,一直往前走,走得还挺快的,不像是在闲逛,好像是赶着去哪的样子。”余名扬回忆着说。
没错。莫离出门的时候,只是简单地提到为了拆迁款的事要去见田燕华。
“嗯,她是约了人见面。”阿瑞苦笑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宏达大厦十七层的窗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莫离就站在窗户背后默默回望着他。
跟随着阿瑞的目光,余名扬也抬头看了看宏达大厦,又试探着问:“林先生,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阿瑞答应一声,迈步走进大门,余名扬紧跟其后。阿瑞走到大厅大厅一角的门卫室,隔着窗户,小声和门卫交谈了几句。门卫是个表情麻木的中年人,他茫然地对阿瑞摇摇头,指指自己正吃了一半的晚餐饭盒,说他刚刚换班,没注意是否有女人进出大厦。
阿瑞不得不放弃对门卫的询问,转身上了电梯,盯着头顶不断增加的数字,心脏砰砰砰的剧烈跳动。站到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大门前,摸索着备用钥匙和门禁卡,不详的预感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马上就要将他全然吞没。
“莫离!”阿瑞忽然大声叫道,“你在不在!”
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拧动,滴的一声,配合着门禁卡,大门自动弹开。会客室、茶水间整整齐齐,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丝淡淡的香水气味,莫离的香水气味。
“莫离!”阿瑞继续大声喊着,穿过走廊,走进莫离的办公室。
站在阿瑞身边,余名扬惊讶地看着面前满地狼藉。文件被撕碎丢得满地都是,每个抽屉都拉开着,所有椅子都四脚朝天,连百叶窗也被扯下来半边。“这是谁干的!”他不由茫然地问道。
阿瑞没有回答,他走到莫离的办公桌前。办公桌的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金属雕塑和他对望。盯着雕塑看了一会,阿瑞拿起雕塑。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和这句话在一起的,还有一张黑色卡片。
十厘米见方。
正面是八个猩红大字,是谁拿走了你的心?
背面印着一个地址,凌胜街77号。
在一瞬间,冬天的寒气将房间整个包裹起来,所有时间和空间的汇聚点,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的那栋两层小楼。在多年之前,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拉动门铃,打开地狱之门。
站在房间中央,阿瑞又给莫离的手机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都听到同一个电子女声用冰冷的语调重复着同一句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先生,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重新关上莫离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大门,余名扬问阿瑞。
阿瑞走进电梯,“你叫上其他同事,去莫离家守着,也许她很快就回去了。我自己会再想办法去别的地方找找她。”
“我和你一块吧,也好有个照应。”余名扬坚持说,“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万一……”
“不用,”阿瑞打断他,“我自己就行了,你快回莫离家守着。”
快步走向酒吧的路上,心急如焚的阿瑞将莫离失踪的消息通知了徐亮。徐亮立刻派人分头赶往人民广场、莫离的住宅和地狱酒吧。挂断电话,阿瑞深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顺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他很久没有抽烟了。将肺里的空气用力呼出,仰望一眼清朗夜空中点点的星光,他的左手伸进左边牛仔裤口袋里,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张黑色卡片的边缘划过。
忽然,一辆消防车响起尖锐刺耳的警笛,擦着身边喧嚣的人群,快速驶过。一股莫名的孤独和不安涌上阿瑞的心头,挥之不去。“莫离,”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你一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