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隐退,在冬日的傍晚。
林非走进酒吧的时候,不由得一阵恍惚。
大片大片的光明从屋顶垂落下来,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似乎都无可遁形。大厅里有很多人,身穿警服或是便装,在仔细地进行搜查。阿瑞和莫离站在吧台边,正和董会志说着话。一看到林非和方亚静,谈话戛然而止。
莫离快步迎上来,先担忧地看了看方亚静,才急切地对着林非问:“你去木屋了?”
林非默默点头,却没有停住脚步,朝着阿瑞走过去。
阿瑞面无表情,从背包中掏出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趁着抬头的间歇瞟了她一眼,又抽出纸袋里的图纸对董会志说,“有可能藏东西的暗盒,这张图纸上都标注清楚了。”他继续翻到下一页,“这是打开每个暗盒的方法说明,办公室有复印机,你复印几份拿去用吧。”
董会志显然无意和她们寒暄,匆匆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拿起图纸往办公区走去。
阿瑞勉强对方亚静露出一个微笑。“方警官,好久不见。”
“林先生,谢谢你和我们合作。”方亚静也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在下令申请搜查令后,徐亮和施南城赶往木屋,让方亚静带着林非去酒吧协助搜查行动。名为协助,实为监视。方亚静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命令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让她看着林非,别让她在搜查的时候做出任何试图隐藏线索和证据的行为。同时,徐亮还联系了阿瑞,请他去酒吧协助警方工作。显然,阿瑞做的很好。警方已经将所有的书籍、文件,甚至只要是印有文字的纸张全部打包,准备带回,再根据这张图纸,就能将酒吧内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都仔细搜查一遍。
“这是一些调查资料,你亲手交给徐亮。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徐亮手里。”说着,阿瑞又从背包里掏出个移动硬盘,递到方亚静面前。
又瞥了一直沉默着的林非一眼,阿瑞扭头自顾自地朝办公区走去。
“如果现在见到秦简,你能不能认出他来?”林非突然开口问。
阿瑞的脚步猛然停住。
“如果现在见到秦简,你能不能认出他来?”林非又重复一遍。
阿瑞转过身紧盯着林非的双眼。“你知道他在哪?”
四目相接,林非笑了。
“他在哪!”阿瑞问。
“徐默在哪?”林非也问。
阿瑞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他重新往办公区走去。
“秦简没死。你早就知道他没死,所以你请了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莫离……”对着阿瑞的背影,林非咬住嘴唇,狠狠地,竭力平稳情绪,大声质问,“秦简就是正义女神,是他……是他伤害了徐默……你有没有提醒过徐默!那么危险……你有没有提醒过他!”鼻子一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悲伤和谴责暗藏在声波之中,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在耳蜗深处。夜游的孤魂般,阿瑞站在酒吧大厅的中央,暴露在一片刺眼白光之下,身下没有影子。好似突然耗尽电池的机器人,他静静地,静静地伫立,低着头,不再动,不再走。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吧门口,急切的脚步声朝着林非走过来。
“这是干什么?”吴云走到林非身边,关切地看着她问,“为什么又要搜查?”
林非用手背擦擦眼泪,还没开口,方亚静抢先委婉地将前因后果向吴云解释一番。
环顾四周正在进行仔细搜查的警察,吴云朝着阿瑞走进一步,紧盯着他的背影说:“阿瑞,连你也怀疑林非?”
阿瑞慢慢回过身,平静地点点头:“每个和徐默有利益关系的人,都有嫌疑。这其中,也包括你。”
看看林非脸上残留的泪痕,又看看紧紧皱眉的方亚静和有些不知所措的莫离,足足一分钟后,吴云冷冷地笑了笑,扬起语调,挑衅般的说:“每个和徐默有利益关系的人,都有嫌疑?那你也难逃干系!”
好一会,阿瑞的声音传过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不算。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警察,听完我的故事,自有判断。”然后,吴云花了五分钟时间,讲了个他从凌海市听到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姐弟,相隔八岁,家里世代经商,生活富足。姐姐十八岁时,父母因意外早逝,姐姐便边读书,边承担起家业。经过精心经营,姐姐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最开始的一家小首饰店逐步发展成为全国连锁的时尚珠宝品牌,姐姐也成为了生活中成功的女性榜样。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姐姐居然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那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征兆。
“为什么说是几乎呢,”吴云望向莫离,“因为姐姐在自杀前的一个月,刚刚更改了遗嘱,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留给了弟弟。是不是,莫律师?”
忽然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莫离的表情更加局促,她下意识地看看阿瑞,似乎想从他那得到支持,可是阿瑞半垂着头,眼睛只盯着地板上的五芒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给她。无可奈何地,莫离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而在那一个半月之前,姐姐从私人侦探那得到一个好消息,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弟弟,已经离家出走十八年的弟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弟弟在十六岁的时候会突然离家出走,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目光紧盯着脸色渐渐铁青的阿瑞,吴云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在这对姐弟之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无比丑恶、肮脏的秘密。”
震惊和怀疑好似暴雨从天而降,迅猛、剧烈、汹涌,在这个房间里,无边无尽的黑色洪水卷着世间全部的疯狂与罪恶,没顶而来。
“这不可能!”莫离咽下一口唾沫,鼓起所有勇气坚定的否认,“吴云,你不要瞎说!”
“我瞎说?”吴云放肆地大笑两声,“莫律师,你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林斯儒一直都没有男朋友,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男人,而是因为她喜欢的,是十六岁到十八岁,未成年的男孩!”
“林墨禅,”吴云的脸上依然是残忍的冷笑,“你姐姐这种特殊的爱好,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大厅里有很多人,却寂静无声,只有吴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回响着,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每个人都有过不去的过去,林墨禅,显然你也一样。”
高大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孤寂。莫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走到阿瑞身边。不等她开口,阿瑞紧握着的双拳突然松开,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好似流沙从指缝中滑过。安慰般的缓缓对莫离摇摇头,目光轮流扫过每个人沉默的脸,阿瑞轻轻的说,“不,吴云,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了。就像这间地狱,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这间地狱,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一个字一个字,语调平的像一条直线,和单刃刀片刀锋一般,将林非切成一段一段。
“如果那些事真的过去了,徐默为什么要去调查林斯儒的死因,为什么要去调查那场火灾?而且是在警方已经认定自杀的情况下!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吴云没有放过阿瑞,继续追问。
“我说了,那些过去都过去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说完这句话,牵住莫离的手,阿瑞走出酒吧大门,决然地,好似从那个时刻开始,已经不再和这间地狱的任何一切有关了。
莫离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表演场的中央。
有马,狮子,大象,老虎,熊熊燃烧的火圈。
观众席坐满了男男女女,他们咧开嘴,似乎是在开心欢笑,又好像在痛苦哭泣,无声的,震耳欲聋。
一个小丑,穿着别扭的粉红色芭蕾舞服装,站在露台上缓缓上升。他走上一段钢索,踉跄着,一步一步,从舞台的左侧走向右侧。所有炙热的灯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淡淡黑烟粉红色裙底冉冉升起,小丑变成一个燃烧的黑点,突然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摔到舞台中央,莫离的面前。
浓重的灰尘从地板上跃起,莫离本能地用手捂住眼。
一片漆黑。
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但莫离知道,黑暗的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河谷。
她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哥哥的大声疾呼,“开枪啊!徐亮!开枪啊!”
沉重的坠落声。
忽然,一切像梦一般消失了。
远方,一盏极小极小的灯光,在昏暗夜色里摇晃着。
复式别墅,两层小楼。
二十一点三十七分,女人推开别墅大门。
蹬掉高跟鞋,脱下外套,光着脚穿过漆黑客厅,身后一件件衣物落下。
那盏灯,在二楼,灯前的沙发上,有个男人慵懒地半躺半卧。
“怎么是你?”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好像老旧的黑白电影,模糊,嘶哑。
“生日快乐。”男人慢慢起身,脸上应该也是带着笑,“你要的人还没来,我先过来陪陪你。”
“过了三十岁,女人就不会过生日了。没事,你就走吧。”女人冷笑着说,手臂紧紧环抱赤裸的身体。
男人熟练的推开衣橱门,拿出件深紫色真丝睡袍,从背后搭上她裸露的肩膀,身体贴过来,伸手挽住女人的睡衣腰带,手指翻动几轮,打出个漂亮的蝴蝶结,又顺势一拉,将她圈进怀里。“那些麻烦事,我已经解决了,你放心吧。”
“钱我明天会给你。”
“不着急……好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
“呵呵……最近,我要花钱的地方有点多……”
“你还想要多少?”
“我听人说,你有个弟弟?”
“你什么意思?”
“从没听你提起过,有点好奇。”
“关你什么事!”
“听说他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因为你也对他……”
“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弟弟!”
“他当然是你弟弟。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很久是多久?”
“关你什么事!”
男人的双唇划过女人颈背部的皮肤,右手的粗壮手臂几乎要勒断她的腰身,左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向上。向上。腰身,前胸,颈部,宽大的手掌握住纤细的脖颈,手指逐渐收紧。
女人用力挣扎几番,却丝毫摆脱不了束缚。
“就算十几年没见,你也决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男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残忍的笑意,“既然你那么爱他。你的好弟弟。你也一定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黑色的长发垂落,像种植在窗台高处的植物一般,被身后炙热的气流推动着,身体微微摇晃、摆动,墨色的大雾蔓延过来,将那片火光全部遮盖。
这是梦。
莫离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梦。她只能在梦和梦之间的通道穿梭着,睡着了又醒过来,醒来了又睡着了,迷雾渐渐凝结起来,一层层密密地包裹住她,像一个厚重的虫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