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在商场大厅中央稍作驻足,四周张望一圈,径直走向西南角的珠宝专柜。
半小时前,林非接到一个电话。在喧杂的说话声和背景音乐声中,听筒那边专柜小姐礼貌地通知她:“徐默先生为您定制的手镯已经到了,麻烦您过来取一下。”徐默。忽然听到这两个字,让林非眼前一润,她没有迟疑,立刻从家里赶往专柜。
走进专柜的拱门,林非下意识朝着玻璃橱窗里的各式红宝石镶嵌首饰上扫了一眼。颜雪雨遇害时,她佩戴的红宝石耳坠正是出自这个品牌!
可能是因为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除了两位妆容精美、身穿统一商场制服的女售货员,专柜里没有其他顾客。望见林非走近,两位售货员立刻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礼貌地说了句欢迎光临。林非走到半人高的玻璃展柜前,拿出证件简单说明来意。
“林小姐,您请坐,先喝杯茶。”一位女售货员笑容可掬地将杯热茶放到林非手边。林非在高脚椅上落座,视线扫过她胸前挂着的“店长”铭牌,笑着道了谢。
一支蛇形白金镶钻手镯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盒里,蛇头两端相对,张开的大嘴中叼着一个女人的头像。美杜莎,美艳、性感、神秘、危险的美杜莎,另类美感、极致诱惑的美杜莎。
由于工作的关系,林非从来不在手上佩戴任何首饰,就连结婚戒指也只是用一根链子挂在脖间。徐默早已熟知林非的习惯,怎么会突然买个钻石手镯给她做礼物?林非直截了当地问:“徐先生什么时候来订做的手镯?”
“大约一周前,”店长示意另一位售货员拿出登记本,认真找了找,边指着日期边解释说,“那天正好周一,晚上又下暴雨,店里人不多,我们开始还以为徐先生是来避雨的。没想到……”
“是,徐先生站在外面盯着我们专柜周年纪念的海报看了好一会,进来就选中了这款手镯。”另一位售货员接着说。
登记本上的日期,正是林非和徐默结婚的那天,也正是徐默遇袭的那天。林非只觉得喉咙一阵酸涩,盯着手镯足足半分钟后,才又开口问道:“什么海报?”
从柜台中重新取出的海报很大,一位年轻美貌的女人在海报中央微微笑着,她是美杜莎系列的首席设计师杜美小姐。
杜美!看到这个名字,林非猛然一惊。她见过这个名字!在酒吧里!不,准确地说,在阿瑞的办公室里!有一副油画正对着阿瑞的办公桌,画中有个半裸的女人正从海面升起。那幅画的作者就是杜美!
难道是同一个人?
“这张海报,”林非斟酌着词句,“我能不能拍张照片?”
“您不用拍照片,我们有小宣传册。”店长立刻递来一个32开大小的彩印广告册。
林非正要开口道谢,忽然有位年过半百的售货员大妈凑到她身边,低声说:“小姐,你要注意一下你的包哦。”
林非连忙搂紧挂在手臂上的手袋,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
“有个人鬼鬼祟祟盯着你好久了,怕是小偷。”售货员大妈向林非示意自己肩膀上安全员的红色袖章。
“啊!谁啊?”林非又问。
“你别回头,从镜子里看。”售货员大妈摆弄起柜台上的梳妆镜。
果然,镜中有个男人背对着她们,站在距离专柜左手边十五六米远的银行ATM取款机前。他大约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头戴蓝灰色的棒球帽,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就是他!我刚刚过去看了,他装模作样取钱,根本没插卡。”大妈凑到林非耳边压低声说,“他跟着你一路进商场来的,一直盯着你。小姐,你身上的东西可要放好,注意财物安全。”
“是啊,千万小心。您这又拿着这么贵的手镯,小心被他偷了抢了!”店长也随声附和。
话音未落,又有顾客走向ATM机,男人不得不侧身让过,一转脸又向林非的方向望了望。
“啊,是他!”店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立刻不好意思地压低声又说,“我认得他,上次徐先生刚走,他也跟着就进来了,在这看了很久,结果什么都没买。”
林非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身影,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好像胸口马上就要爆炸。那张镜中一闪而过的年轻面孔,刚刚在一个小时前对她温柔的道过晚安。暗自深吸一口气,林非强作镇定地赞叹:“你们真厉害,商场这么多客人,居然能记得住是他。”
大妈得意地笑了。“哎,不是我们自夸,这看人啊,我们可是一看一个准的。以前啊,我们商场经常有小偷尾随顾客盗窃,这才安排我们轮班做安全员。现在,我们商场可是赫赫有名的反扒先锋商场,受过派出所表扬的!”
“这人长得还挺端正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偷。”
“所以说啊,这看人不能看脸……”
仿佛没听到三位售货员继续热烈的讨论,林非依然盯着镜子。
吴云。
那个一直跟着林非,被售货员误会成小偷的人,是吴云。
那个在雨夜一直跟着徐默,进入专柜的人,是吴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为什么他要偷偷跟踪徐默?
为什么他要偷偷跟踪她?
暗巷中的两个凶手,熟知徐默的人,所以才能轻易重伤他?
不!
吴云!
不!
林非眼前闪过那张充满阳光和朝气的笑脸,还有那句话。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寂静无声的黑夜透过窗帘的缝隙,宛如林间老树的枝蔓默默潜入房间。暗色枝叶混杂着星光,明明暗暗在四壁勾勒出奇形怪状的轮廓。林非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寂寞又孤独。哭泣、眼泪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缓解的作用。冰冷的床褥像一片浓雾中的海洋,不能带来任何温暖的慰籍,只能沉入那片悲伤的海底,体温在持续流逝,生命宛如花朵一般渐渐凋零。
尽管紧闭着双眼,有时徐默就在眼前。他严肃的脸,不带着半点笑意,好似被隔离在透明的玻璃箱中,像医学院里给学生瞻仰的标本。压抑的暗影从徐默身后长出沉重巨大的爪牙,不,那不是爪牙,那是美杜莎的蛇发!蛇发悄然攀爬上徐默的身体,伸出细密带着分叉的舌头,吸食着他的血肉。延展,拉长,盘旋,徐默的躯干陷入无边的血色流沙,沉沦在漩涡中央。
宽大的双人床忽而变得无比狭窄,林非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床板上,无路可退,无法挣扎。
不!
不!
早上六点四十七分,林非低泣着从梦中醒过来。她紧紧抓住胸前的被褥,急速喘息着。醒来以后总以为睡了很久,原来才不过是短短四个小时。强忍着身体深处涌上来的越来越多的疼痛,林非用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睡意完全消散,但刚刚的梦境并没有随之而去。
炙热的水柱浇上身体,舔舐着灵魂,意识像一块冰块在难以言述的暖意里逐渐融化。想象着徐默的怀抱,想象着徐默微微的笑意,用双臂紧紧拥抱身体,沉醉在自我编织的幻梦里,长久不愿醒过来。“徐默,我也爱你。”林非轻声说。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林非的周身笼罩着薄薄的水气,她用左手食指缓缓勾勒着镜中那张脸的五官轮廓。
美杜莎。
杜美。
钻石手镯。
为什么徐默会买这种东西?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还有吴云!
林非,你要找到答案,你一定要找到答案!
“你昨晚睡的怎么样?”吴云从外卖纸袋里掏出三明治和咖啡,摆到餐桌上,“快来吃点东西吧。”
“还好。”林非只简单回应了两个字。她坐到桌前,握紧咖啡纸杯,喝了一小口,融融暖意从舌尖和指尖渐渐漫入全身。
吴云又从背包里拿出个黑色移动硬盘,放到林非面前。“这是我手里的全部资料,全都是徐默小说版权相关的东西。”
“谢谢你。”林非只看了移动硬盘一眼,继续喝着咖啡。
吴云开口想再说点什么,然后像是改了主意,只是低下头默默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饭,吴云主动将餐桌收拾干净,又去厨房泡上两杯热茶,重新坐回林非对面。
林非从手袋中拿出个棕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翻到用丝带标记好的那页,然后推到吴云面前。
那页纸上画着由圆圈和细线组成的连线图。圆圈里是一个一个的吴云熟悉或陌生的人名,一条条细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还用细细的笔迹标注着两个人名之间的关系。这是早些时候林非精心整理出来的涉案人员的人际关系的网络图,将每个人作为节点,将人和人之间的同事、兄妹、朋友等人际关系作为连接,构建起一个条理清晰的人际网络。杨小丽显然处于这个人际关系网络的中心位置,在她名字的右侧是另一个重要人物,莫离。
吴云指着一个和其他人都毫无关联、孤零零的圆圈问:“田锦荣是谁?”
林非简要介绍了田锦荣的身份。
“我可以去查他!”吴云不加迟疑地说。
“不,我需要你去办更重要的事。”林非的手指指向李睿,“李睿也是颜雪雨的同事,两年前曾经无缘无故失踪过十七天,然后她又出现了,当年警方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人她去了哪、经历过什么。”
“你觉得李睿失踪和案子有关系?”吴云皱起眉。
“我不知道。也许吧。李睿已经离开沧滨市了,我现在不能走,我想请你帮帮忙,看看她现在在哪。”林非无意解释,简单地说出要求。
吴云双手撑上桌面,前倾着身体盯着林非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与吴云对视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林非继续说:“不只是李睿,还有一个人你要帮我去查。”她又另一张便签纸上写下莫离告诉她的电话号码和三个字,王先生。
“王先生?”吴云迷惑地追问。
“是。这位王先生,在徐默遇袭前,用这个凌海市火车站的公用电话和莫离联系过,然后,徐默让莫离帮他取了五万块现金。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系。而且,”林非又在纸上写下凌海市三个字,将便签纸举到吴云面前,“凌海市,是阿瑞的老家。”
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吴云挤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会好好查清楚。”他点点头,收好便签纸又说,“可是我还是担心你一个人。而且,我走了,徐默的案子……既然省里都来人查了,又是那么厉害的人,你暂时还是不要介入的好,免得有危险。”
林非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
吴云轻轻叹了口气。“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林非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笑着说:“我会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