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棕色木门上挂着大大的歇业招牌。用钥匙开了门,林非领着莫离径直穿过幽暗无人的大厅,刷卡推开重重的办公区大门。明明是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到来却像是阔别多年的故地重游,因为里面没有他的身影。
偌大的办公区里只有徐默的书房亮着灯。日光灯夺目的光线下,弥漫着死寂般的寒意,宛如幽海的最深处。不过二十平米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刚刚被龙卷风袭击过的废墟,纸张、文件夹吹得满屋都是,杂乱不堪。原本按照作者姓名整齐码放在书架上的书、文件柜里的档案纸张,全都七零八落的摊在书桌桌面和地板上。
阿瑞穿着黑色衬衣,低头靠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逃避。一直等到林非和莫离走到身前,他才仰起头,先看看莫离,又紧盯着林非的脸,沙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环顾四周一圈,林非回答:“我想来拿徐默的东西。”
慢慢站起身,随手拍拍衬衣上的尘土,阿瑞叹了口气:“他的东西,警察都拿走了。”
林非反问:“那你在这找什么?”
“我在收拾东西,”阿瑞也环视办公室一周,“瞧那些警察翻得多乱。”
林非盯着阿瑞看了十秒钟,努力缓和语调说:“你在说谎,这种毫无条理的翻找根本不可能是警察做的。你在找什么?”
阿瑞低下头,过了很久,轻声说:“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这是徐默的书房!”
“这是我的酒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酒吧!”
阿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举起一根手指,在林非面前摇了摇。“不,林非,你错了。当年你签入股协议的时候,一定没有仔细看过条款。这个酒吧,我有权利随时收回你的股份,让你永远也不能再踏进这里一步。而现在,”他看向莫离,“莫律师,你可以为我们准备文件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林非吃惊地反问。阿瑞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敌意让林非不知所措。这么多年的相处,阿瑞从来没有用如此疏离的态度对待过她。
阿瑞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笑着反问:“为什么?难道你又像原来那样,一觉醒来,自己做过的事都忘了?”
“我做过什么!”
“好,既然你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回忆。”再开口时,阿瑞的语调中居然表露出回忆的柔情。“你第一次走进地狱的时候,就像现在的季节一样,是个秋天。当时,你被最爱的人背叛,孤独、悲伤、无助。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爱情,连心,都没有。”
“可是徐默爱你。他想把你留下来。”
“他为你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他帮你报复程昊,帮你抓住想杀你的罗科。”
“他给了你抚慰,给了你爱,给了你一颗心。”
“他把自己能给你的一切,都给了你。”
昔日时光如潮水一般地涌到林非心间,她红了眼眶。
“可你呢?你怀疑他,你怀疑他对你的爱,怀疑他为你付出的一切。”
“我没有……”林非颤抖着否认。
双手紧紧捏住林非的双臂,把她拖向身前,阿瑞对着林非怒吼:“你没有?!你没有相信麦子琪的挑拨?你没有伤害徐默?”
“我没有!”林非大叫。
“你拿着那把刀捅了他多少下!你说啊!你说啊!多少下!你为什么不相信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心像猛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握着,林非霎那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即使她知道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仍然因为阿瑞的话感到锥心的痛楚。就像警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她一样,林非也没有任何证据能为自己辩解,只有……只有那些在黑暗里缓缓流淌的鲜血和无助的呐喊。
“林墨禅!你不要这样!”莫离急忙上前制止阿瑞的鲁莽举动。
阿瑞像是没有听见莫离的话,继续收紧手指,用铺天盖地的愤怒笼罩着林非。“当你把刀捅进徐默身体的时候,你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徐默给你的……没有了徐默,你将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确是一无所有……盯着阿瑞扭曲变形的脸,林非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发痛,痛的深入骨髓,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世间,太多的背叛疏离、凄风苦雨,让人的骨髓和血液都冻成冰。
谁能给我安慰?
谁是黑夜中唯一的一团火?
谁是永远不会离开我,把我独自丢弃在无人荒野的人?
就算不在眼前,林非也能看得到。如今那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呼吸机的面罩遮盖住容貌,病号服松松的搭在上身。各式各样的插管从衣领、衣角甚至袖口延伸出来。强健粗壮的臂膀无力地松弛着,全身满布青紫的瘀伤和包扎的白色纱布。
他们说,他昏迷不醒。
他们说,他可能会死去。
整个世界已然崩塌瓦解。在这片混乱的废墟中,只有冰冷的死神咧开嘴发出得意的恶毒笑声,朝着世人用力挥动着镰刀。视线所及全是那个夜晚流淌的血色,宛如荒草和坟墓之中无穷无尽妖娆盛开的死亡之花。
“林墨禅!你够了!”莫离咬着牙,一个一个掰开阿瑞紧握在林非手臂的手指。阿瑞手一松,莫离顺势从身后紧紧搂住林非,半撑半扶地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深深喘息几次,阿瑞恢复了镇定。他对莫离说:“莫律师,明天我要见到文件,收回林非在酒吧全部的股份。”
阿瑞的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激的林非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又看看四周混乱的一切,身体沉甸甸的像压着块重石。“你要收回股份,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瑞面无表情地盯住林非,拒绝得平静又冷漠。“我什么都不知道。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就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扶着莫离的手,林非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前挪动一步。“徐默……”颤抖着嘴唇再吐出这个名字,好像整个人都要立刻化为灰烬,林非用颤抖的双手牢牢抓住阿瑞的手臂,“徐默受伤,和你有没有关系?”
阿瑞下意识的喉头滚动一下,没有再开口。
“他,他要我提醒你,阿瑞,小心……”林非用力眨眨眼强忍眼泪,“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瑞,小心……”
“你说够了没有!”阿瑞突然挥手挣脱林非,厉声打断她,“我现在就把钱给你!你给我滚!”
放低声音,林非用卑微如尘土的语调恳求:“我只想知道伤害徐默的人,到底是谁?求求你,告诉我。”
阿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冷地说:“这种事情,你要去问警察。你比谁都清楚,现在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你。”
林非再次恳求:“求求你,我只想找到伤害徐默的凶手。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莫离也皱着眉劝慰说:“林墨禅……”
“你给我闭嘴!马上把林非给我带走!”阿瑞沉着脸命令莫离,伸长手臂指向门口,“现在你们俩就给我滚出去!”
身前的这个男人,熟识了快十年的男人,平日英俊、成熟、稳重和平静的表象彻底撕碎,饱含仇恨和厌恶的阴沉目光像一把尖刀刺进林非的身体。不,不,不应该是这样。此时此刻,阿瑞展现的每个表情、说出的每个字,甚至连每次皱眉,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凶狠的神情里、空洞的眼神里,藏着个寒风中在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害怕被抛弃的小男孩。在那片不可触碰的孤单、失落、伤痛、悔恨、愤怒和悲哀之下,阿瑞用淡薄、冷漠、疏远、怀疑和愤怒化作一双大手,试图将林非推搡远离。
远离这间地狱。
林非缓缓蹲下身,拾起散落一地的书本纸张,一本本一张张整齐叠放到办公桌桌面。盯着小说封面上徐默的笔名,她低声说:“该走的人是你,林墨禅。”
“你说的没错,根据股份转让协议,你可以随时收回我在酒吧的股份。然而,根据酒吧的租房协议,房屋产权人有权利随时收回房子的使用权。当年房主是徐默,现在这栋房子在我的名下。”
阿瑞将目光投向莫离,莫离微微颔首,确认林非所言非虚。
“但我可以把这间地狱给你,只要你肯给我,我要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刀上有我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嫌疑最大的人?”
“这些警方严格保密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徐亮?”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违反组织纪律,把这些事告诉你?”
“你,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时空停滞,四下寂静,混沌的迷雾慢慢散去,密布着铁刺的大网在三人头顶依稀展露轮廓。林非看看莫离,又看看阿瑞,接着问出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他是谁?”
他?
阿瑞的表情从冷漠转为惊讶。
“莫离在两个月前,收到了一封高中同学杨小丽写来的信。但是杨小丽在半年多前已经自杀了。有个自称正义女神的人,在一个月内已经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被害人是杨小丽的同事,一个是杨小丽的亲哥哥。麦子琪和徐默就是正义女神最新的被害人。”林非说的又快又急,像是身处在漩涡中央,马上就要沉沦,“我已经把杨小丽的信交给省厅来的专案组组长施南城。我听见施南城给徐亮打电话,说,他,可能又出现了。”
深吸一口气,林非盯着阿瑞,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阿瑞不由自主的望向莫离。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那个深沉的黑影在迷雾中陡然显现。
他!
那个恶魔!
莫离摒住呼吸,握紧拳头,竭力压抑着心头再次袭上的恐惧。扭曲疯狂的过去,令人窒息的痛苦,夹杂着血液的腥臭,奔涌而来。
不!不可能!
莫离呆呆看向阿瑞,颤抖着声音问:“是他吗?可是哥哥说,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阿瑞将视线转向林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呵呵。林非突然笑了,目光紧紧锁在莫离身上。“既然你不想说,没关系。这里还有个知情人。”
“徐默已经成了他的牺牲品,下一个会是谁?你,还是莫离?”
心脏快速的跳动,像是马上就要爆炸。阿瑞很清楚,这是林非的提醒,也是林非的反击。
总能正中要害。
猛然拉起莫离的手,阿瑞一声不响向外走去。
正午的阳光下,一切阴霾都无迹可寻。
没有尽头的道路,被阿瑞牵引着,莫离努力迈开大步和他并肩而行。望着阿瑞紧绷的侧脸,莫离忍不住开口问:“他真的还活着?”
阿瑞紧抿着双唇,越走越快。
莫离终于跟不上他的脚步,跌跌撞撞向前跑起来,又不小心一脚踩上路面的碎石,顿时失去平衡,脚一软,重重的向前跌去。瘫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莫离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只想蜷缩成一个不起眼的透明气泡,然后在这个男人面前消失不见。
阿瑞站到她身前,伸手扶起她。“没事吧,脚扭伤了吗?”
莫离没有回答,勉强站稳,用力甩甩手,想摆脱阿瑞的触碰。
但阿瑞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继续关切地问:“活动一下脚,看看能不能走。”
侧身躲了躲,莫离强忍住身体的颤动,盯着路面说:“我没事,你走吧。”
“别逞强。看看脚。”阿瑞关切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莫离突然鼻子一酸,不由得紧闭双眼,强忍着泪水,再次说:“我没事。你走吧。”
“对不起。”阿瑞用手指为她拭去涌出的泪水。
依然抬不起头,只能低声啜泣。阿瑞的手臂环上莫离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莫离的泪依然止不住。阿瑞将她拥入怀中,任泪水沾湿他的衣襟。莫离无助的收紧手臂,回抱住阿瑞。
紧紧的拥抱带着温暖,不停诉说着深藏在身体发肤间宛如奔涌江海的思念。
不知过了多久,莫离猛然警醒,要向后退一步。阿瑞没有放手,依然用怀抱困住她,又轻声在莫离耳边说:“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
大门被重重的关上,寂静重新笼罩。像是脱离线轴的木偶,林非跌坐到沙发上,垂头望着凌乱的地面。刚刚对阿瑞说的那些话,林非说的再坚定,也只不过是她虚张声势的推测。但阿瑞和莫离如临大敌一般的紧张表现却清楚表明,林非窥破了两人暗藏于心、不能言述的心事。
他,真的确有其人。
潜伏在暗处的恶魔,眼里泛着冷冷的光,伸出藤蔓般延展的罪恶之手,缠绕住她的身体,深邃的嗓音在耳边吟唱着死亡的咏叹调,将如蔷薇花般开放的记忆溃烂成碎片残骸。
寂静的小巷。
凶手高举着刀刃。
鲜血淋漓的徐默。
那些幽暗的街景,像是漂浮在眼前的照片,若隐若现。像是心脏裂开的声音,爆炸声,深深的裂缝中流出无尽的疼痛。
很痛。
很痛。
用双臂紧紧搂住自己,像是还在徐默的怀抱里,林非害怕丝毫举动都会让记忆中的温柔触感消逝的无影无踪,徒留她一个人,咬着牙捱过极度痛苦和孤独的时光。但一切终究枉然,极大的仇恨和恶毒撕裂着心扉。
曾经温柔善良的自我已然毁于灾难,就像深海中冉冉上升的气泡,在触及空气的霎那间,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