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华满身狼狈,湿漉漉的长发没有梳起,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衣物从上到下全都湿透,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满是雨滴,脚底淌着一滩水迹。“莫律师,救救我!”脸色惨白的她,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身体瑟瑟发抖,摇摇晃晃的几乎快要昏过去。
“快进来!”莫离赶忙将狼狈的田燕华拉进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在办公室沙发上安顿好田燕华,莫离从休息室拿来自己的备用衣物。因为职业需要,莫离在事务所总是身着正装。但为了应付偶发事件,她习惯性在事务所里放些休闲装扮,以作备用。莫离帮田燕华换上衣服,又拿起毛巾为她擦干头发。直到田燕华端起热茶,莫离才关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莫离的问话,田燕华放下茶杯,将头扭向黑漆漆的窗外,一言不发,眼泪夺眶而出。莫离不再开口,坐到田燕华身边,将一张纸巾轻轻放进她手中。泪流满面的田燕华紧紧握住手心里纸巾,却没有抬手擦拭脸上的泪水。莫离又拿起张纸巾,轻柔地为田燕华拭去眼泪。田燕华的情绪像是忽然奔泻的大堤,低声抽泣几声后,扭身扑进莫离怀中放声大哭。
莫离缓缓抚摸着田燕华后背,暗自揣度她的来意。
哭了好一会,田燕华的情绪逐渐平复稳定。擦擦泛红的眼圈,她难为情地对莫离说:“不好意思,莫律师,这么晚来打搅你。”
“没关系,我刚才在加班,现在已经没事了。”莫离轻声劝慰她,“下这么大雨,你还跑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吧。”
田燕华的眼圈又泛出水迹,她哽咽着说:“莫律师,求求你帮帮我,那些逼债的人快要把我们逼死了!”
“什么债?”莫离愣住,帮田燕华擦泪的手停到半空。
杨大鹏的赌债。
杨大鹏在读中专时就有赌博的恶习。从几块钱的小麻将、扑克牌,慢慢地赌注越来越大,变成每次上百块的“炸金花”。最初还偶有进账,每次赢个几百块钱回家来加个菜。渐渐的,不知是牌技不佳,还是赌运不济,这几年杨大鹏基本上是大输小赢,十赌九输。随着赌注金额的不断飙升,杨大鹏却毫无悔改之意,输了钱回家来就打人骂人。钱像流水一般输出去,外面还债台高筑,田燕华每个月的工资和原来的积蓄都填到了这个无底洞。如今杨大鹏一死,债主们纷纷拿着借条上门。田燕华一算借条上的总额和利息,居然到了八十多万。
“八十多万啊!把拆迁补的房子和钱都给他们还不够!”田燕华又眼圈一红,眼泪止不住的流。“我婆婆一看借条,就说这是我和大鹏欠的债,她不管。她还说,拆迁补得房子和钱是给杨家的,和我没关系,一分钱都不会拿出来还债!还不起就让我去死!死了才不用还了!”
“那么多钱!我拿什么还啊……”
莫离边帮她擦泪边安慰她:“赌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利息更无从谈起。这个钱不应该你们来还。”
“话是这么说,”田燕华垂着头捏住湿漉漉的纸巾,“今天那些债主在路上拦着我,说不还钱,说不定我家还会出大事……”
“什么大事?”
“他们说,大鹏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杀掉的……”田燕华吞吞吐吐地说。
“被杀的?凶手是谁?”莫离吃惊地追问。她早已从新闻中得知杨大鹏的死讯。但报道说,某洗浴中心大楼外墙年久失修,一块大理石板突然从楼顶坠落,砸向楼下人群。根据警方通报,事故造成一名路人当场死亡。
“他们说……是个叫正义女神的杀人犯……”
“正义女神?他们还说了什么?”莫离心一沉,引着田燕华继续说。
“他们说那个正义女神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前段时间,在大街上不是还发现了死人的手吗!就是那个正义女神干的!现在警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消息瞒得严严的,不让外面的人知道。所以那些警察才把大鹏的死说成是意外!”
“他们还说,最近有人在打听杨家的消息。没过几天,大鹏就死了。”田燕华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那个正义女神一个一个杀过来,杨家剩下的人都死了,才算报了仇。”
“报仇?为什么那个正义女神要找杨大鹏报仇?”
田燕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手指微微颤抖着,假装镇定地喝了两口茶,不再开口。
“我从小和小丽一起长大。杨大鹏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清楚。”莫离握住田燕华泛白的手,“这些年,你和他结婚,猜都能猜得到,他对你并不好。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想必你自己早就另有打算了。虽然说你们是夫妻,是一家人,但不管杨大鹏做了什么,都不应该让你们,特别是孩子,为他做的事承担后果。”
莫离的话音刚落,田燕华呜咽着又说:“我也是担心孩子。我真的很害怕……”
莫离看田燕华已经动摇,用手臂环住她肩膀,趁热打铁地继续说:“我是律师,会保护代理人的隐私和权益。你今天说的任何事,我都会严格保密,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而且现在人命关天,有些过去的事再追究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保护你和两个孩子的人身安全。”
听莫离又提到孩子,田燕华紧紧皱起眉头,继续沉默了一分钟,她开口说:“小丽,是被大鹏逼死的。”
“没有!”沉默良久,面对林非的问题,卓群生依然给出否定的答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像是消融在水中的盐粒,骤然响起又迅速消失。方亚静已经离开,留下在这宽大豪华办公室中平静对峙的两个人。
林非的笑容温柔和煦,她盯着卓群生泛红的耳根,像是在喃喃自语,“杨大鹏从小就是个混混,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杨家人重男轻女,恨不得对杨小丽敲骨吸髓,供杨大鹏花天酒地。”
“杨小丽死了半年多,杨大鹏又新欠下赌债三十多万。既然是新欠的,想必以前旧债也是不少。”
“可是那些债主说,旧债都已经还上了。”
“杨家的人,一个老的,三个大的,两个小的。老的小的不说了。杨大鹏是指望不上,田燕华不过是平时打些零工,每个月收入还不到两千块。”林非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些债全都落到杨小丽头上。芭蕾舞团的工资也不高,想要在短时间内还清那么多钱,杨小丽可以走的路并不多。”
“可是不管当初选择了哪条路,杨小丽一定都非常痛苦。最终,只有一死了之,才能让她获得真正的解脱。”
“现在杨大鹏也死了。也是时候,让大家知道事实真相。”
“总不能让杨小丽年纪轻轻一条命,用简简单单的,自杀,两个字,就做了了结。”
听到林非口中重重地吐出自杀两个字,卓群生身体微微一颤,眼里泛上泪花。她颓然斜倚着椅背,像是使出全身气力,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句话:“杨大鹏这个人渣!他死有余辜!是他和颜雪雨一起,害死了小丽!”
两年前,杨大鹏欠下的赌债加上利息已经高达三十万。杨家根本无法偿还,债主们天天上门骚扰,甚至直接威胁、恐吓。杨小丽也开始收到不明来历的信件,内容全是用红笔写着的脏话和谩骂,逼得她偷偷在天台上哭。卓群生追问过杨小丽好几次,她却不肯说出实情。
“有一天,她收到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带着血的小孩衣服。吓得她再也没有办法了,终于找到我,向我借钱。我让她报警,她不敢。她说杨大鹏知道了会打死她。当时她嫂子正怀着孕,她更怕那些债主会对孩子和她嫂子下黑手。”卓群生闭着眼,像是陷入回忆中,“她找我借了十万块,说是够两个月的利息。能缓一缓,她再想办法去筹钱。”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杨大鹏在逼小丽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卓群生握紧拳头,垂着头,眼睛只盯着桌上照片中的年轻身影,“那段时间怕有人在下班路上对小丽使坏,我每天都开车送她回家。有天周五,我送小丽到她家路口,小丽下了车。我没急着走,停车到路边买了杯饮料喝。没过多久,小丽和杨大鹏一起从巷口走出来。杨大鹏把小丽带到辆黑色宝马旁边,拉开车门让她上车。小丽扭着身不肯,杨大鹏抬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推进车里……”
卓群生深呼吸,努力平稳情绪。“我当时应该阻止她上车的!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联合起来害小丽!”
他们俩?林非心中一琢磨:“是颜雪雨?她为什么要害杨小丽?”
卓群生点点头。“两年前,颜雪雨的脚伤已经很重了,根本不能再做主跳。团里想要培养小丽,接她的班。颜雪雨知道后,觉得严重威胁到她在团里的地位。但她很会做人,表面上装出一副热心大姐姐的样子,平时对小丽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我提醒过小丽,要提防颜雪雨。但小丽总说我是误会了颜雪雨的好意。”
“好意?她会有好意!颜雪雨一边做好人,一边暗地里却撺掇其他和小丽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联合起来排挤小丽。小丽本来性格就懦弱,忍气吞声,天天只有挨欺负的份。”
“你怎么知道杨大鹏的事和颜雪雨有关?”
“我当时觉得事情不简单,就找关系去查了小丽上的那辆宝马。那辆车的车主就叫颜雪珊。我看了车主的登记信息,发现颜雪雨居然有两个身份!我立刻开始调查颜雪雨,发现她居然用另一个身份注册了很多公司。所以后来,颜雪雨想要办舞蹈工作室,我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能够继续调查,才故意说愿意出钱和她合伙。”
“你查到什么了?”
“没查到太多,不过如果警方需要,我可以整理好交给你们。”
“谢谢你!”对于卓群生的配合,林非很感激。
“颜雪雨注册的那些公司干什么的都有,物流、商贸、旅行社、文化公司。对了,她还参股了个珠宝设计公司。她老是带着的那对红宝石耳环,就是在那个公司定制的。”卓群生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拿到颜雪雨的证据,也许就能警告小丽,她也不会出事。”
“她出了什么事?”
“有天晚上,我因为新排练的舞有几个动作想改改,就给小丽打电话。打了好几个她都没接。后来就提示不在服务区,再也无法接通了。”
“第二天,杨大鹏帮小丽请了假,说是感冒。我想去看她,但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一周后,我在团里的更衣室遇到小丽。她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不哭也不笑,像是具行尸走肉。但不管我怎么问她,她都说没事。”
“不到一个月,小丽就把十万块还给我。我问她,债还的怎么样了。她说在还。我问她哪来的钱。”
“她不肯说。但后来,她经常请假,一请就是五六天,都是颜雪雨找团长批得假。”
林非追问:“小丽请假干什么?”
“我跟踪过她们。她们是去机场。”卓群生起身从墙角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林非,“这些是我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颜雪雨和杨小丽两人站在机场的候机大厅中。颜雪雨穿着卡其色长款风衣,梳着整齐的发髻,一副大墨镜遮住半个脸,全身最显眼的就是耳垂上光彩熠熠的红宝石耳坠。杨小丽穿着同款的黑色风衣,半低着头,不由自主微皱的眉头、下垂的嘴角还有那双无神的大眼睛透出悲伤和沉静。披肩的长发间闪着暗红色的珠光,像盛开在黑色大地上的绚丽花朵。
“杨小丽的红宝石耳环是颜雪雨送给她的?”林非指着照片问卓群生。
卓群生盯着照片陷入回忆,看了好一会,摇着头说:“小丽是有耳洞,但我从没见她带过这种耳环。她平时都带着个特别简单的金珠子。”
不由自主地,像是有只大手将林非的心一把捏住。林非憋了口气,接着问:“她们去哪?”
卓群生深吸口气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敢问小丽。因为我有种预感,小丽身上可能已经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为什么会这么想?”林非将照片收进信封,放入手袋内层。
“她会花很长时间洗澡。有时候我能看到她身上,有用搓澡巾搓出来的划伤。她还改了生活习惯,只喝刚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到的瓶装水。一口气喝完,喝不完的也就丢掉了。”
只喝瓶装水?林非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忽然想起那个异常干净整洁的别墅。她定了定神,温和地追问:“你怀疑……她……被人下过药?”
“很有可能。”卓群生带着哽咽,痛苦地点点头。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过了一会又用凄凉的语气补充说,“我总觉得,在那之后,小丽就死了,后来活在我们身边只是个幽灵……”
林非和卓群生默默对坐在办公桌的两端,中间是那张天鹅湖的照片。华丽梦幻的衣裙,娴熟灵动的舞步,轻盈优雅的姿态,都变成沉默的回忆和哀伤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