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晚上,八点二十分,林非走出火车站出站口。阴沉沉的暮色中,天边一片浓重的雨云。
方亚静迎面而来,伸手接过她的行李袋。方亚静张望一眼林非身后,皱着眉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徐默呢?”
“他没赶上婚礼。”一阵晚风吹过,林非将风衣往身上裹了裹,只回答了这句话,跟着方亚静往停车场走。
“这样可不行。”方亚静也拉高夹克外套的拉链,沉着脸边走边说,“有工作也要提前打招呼吧,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怎么行,这马上要结了婚,你也不管管他!”
林非憋着笑,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你的职位比他高,又是做嫂子的,可要帮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方亚静送了个漂亮的白眼给林非,不再吭声,拉开车门,将林非的行李袋放进车厢后座,自己坐上驾驶座。林非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从车头抽屉中翻出颗果仁巧克力,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问,“你今晚还加班吗?”
“当然加班啦。对了,你一个人正好,直接陪我去颜雪雨的舞蹈工作室。我去找工作室的合伙人再聊聊。”方亚静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边,“晚上你帮我把笔录整理了,明天早上给我。”
“你这是违规啊,我怎么能替你做笔录。”
方亚静无视林非的抗议,一拧方向盘,将车驶上去市中心的大道。“我已经去谈过一次了,没什么收获。这次去,就是聊聊天,要是还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你就不用写了。等会我还要去桃源村,派出所说有田锦荣的线索。”
这个时间去桃源村查线索,今天晚上方亚静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躺下。林非同情地说:“别太累了,注意休息。”
方亚静用微笑回应林非的关心,又左右活动几下肩膀,才故意拉长声调说:“我查了一下,你们三个和那个女律师莫离很熟?”
林非对方亚静的雷厉风行毫不意外,也知道她所指的三个人是自己、徐默和阿瑞,便坦白说,“阿瑞和徐默好像早就认识她,请她做了自己的律师。但她好像和阿瑞更熟。”
“哦?你怎么知道?”
“她叫徐默徐先生,却直呼阿瑞的大名。”
“是,她和阿瑞早就认识。几年前,他俩是同一个案子的证人。”
莫离和阿瑞居然有这种关系!完全出乎林非的意料,她连忙追问:“什么案子?”
“查不到,我的权限不够。”方亚静咬牙切齿。
“你权限不够?”林非大吃一惊。局里的警务系统针对每个警务人员的赋权均不相同,方亚静身为高阶刑警,居然没有查看权限,说明案件的保密等级非常高。
“那你查到了什么?”林非又问。
“莫离是沧滨市人,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父亲是林业局的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莫离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病逝。”方亚静的声音沉了沉,“五岁那年,她妈妈误杀了自己同事之后,畏罪自杀了。”
杀人犯的女儿。从小背负的恶名。“上大学以后,我没回来过。”林非回想起莫离的这句话,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两兄妹相依为命长大。莫离在沧滨市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去读大学,做律师。除了那个案子,没有其他特殊经历。”
林非若有所思地问:“没有特殊经历,又怎么会涉案?她哥哥是干嘛的?”
“她哥哥叫莫其,名副其实的其。莫其在沧滨市师范学院读的大学,体育系,毕业后做了健身教练。莫离考上大学那年,他结了婚,和妻子一起移民去了国外。”
阿瑞爱的女人,嫁给了莫离的哥哥。林非身体里的八卦小宇宙霎时被点燃,她立刻又问:“莫其的妻子是什么人?”
方亚静好奇地瞥了林非一眼,回答得毫无保留:“莫其的妻子叫苏南,苏州的苏,南方的南,也是沧滨市人。父亲很早病逝,母亲是国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苏南十六岁的时候被亲叔叔家收养,和他们移民去了国外,在国外读完大学回来做了心理咨询师。对了,苏南和阿瑞两人是大学同学。而且莫其和苏南,他们也是那个案子的涉案证人。”
苏南!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紧接着清脆的霹雳炸响在车窗边,震得林非身体一抖。
苏南正是那年在医院小花园里林非偷听到的名字!
莫其。写在黑色记事本扉页MQ,难道就是莫其的名字缩写?莫其就是记事本的主人?!
不能被查看的案件。
四个涉案的证人。
一封迟到半年、让莫离重新回到沧滨市,施南城告诫林非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信。
还有,施南城打给徐亮的那个电话。“他可能又出现了!”
那个“他”,会是什么人?
林非紧紧靠向椅背,脑海里一条条信息跟随眼前宛如银链的闪电,交织成网。晚风在低声呜鸣,像是在黑夜中抽泣的女人。雨点猛烈敲打着车窗,沉闷的雷鸣终于撕破天幕,将瓢泼大雨倾注整个世界。
方亚静望望沉思的林非,继续说:“你知不知道,阿瑞在开酒吧之前是干嘛的?”
林非不知道,于是本能地想摇头否认,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阿瑞也是心理咨询师?”
“是。而且,他原来的工作室就开在宏达大厦的十七层。”方亚静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哈,”林非笑出声,“难怪莫离要选那个地方做律师事务所。”
方亚静立刻听出林非言下之意,扁扁嘴说:“莫离喜欢阿瑞?那可不容易。”
“还查到什么?”林非将话题转回莫离。
“没了。我正准备再多找点资料,被徐亮发现了查询记录,把我骂了一顿。”
“他骂你干嘛?”林非惊愕地问。每个进入警务系统的人在服务器的登录和查询信息都有迹可查,时间、电脑mac地址、内网ip地址、数字证书所有人统统绑定到专人。
“他骂我不务正业,不去查该查的人,然后他让信息中心把我的查询权限降级了!”方亚静大吼出声,像只喷火巨龙,喘着粗气瞪着前方的路。
林非终于明白,一见面就徘徊在方亚静眉宇间的那股郁结之气从何而来。但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徐亮和施南城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他们都不想让其他人将莫离与“正义女神”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哪怕莫离可能早已深陷其中。
舞蹈工作室的大厅正在进行一场小型装修,各式画框照片框堆得满地都是。原本挂在正对门高墙上的半人高油画被取了下来,搁到墙角。修长的脖颈,旋转的脚后跟,颜雪雨在那画中是只翩翩起舞的黑天鹅。前台小姐彬彬有礼的告诉方亚静和林非,她们要找的卓群生小姐正在走廊尽头右侧最后一个房间中等待她们。
虽然表面上颜雪雨是工作室的老板,但实际上卓群生才是工作室管事的人。她也是沧滨市芭蕾舞团的团员,比颜雪雨晚两年入职。在事业上两人一直是竞争对手,但私下里关系还算亲密融洽。颜雪雨成立舞蹈工作室,卓群生投资了一半的钱,算是工作室的合伙人。
走廊最深处右侧的房门上挂着块铭牌,印着“首席舞蹈教练卓群生”九个银色大字。方亚静扁扁嘴,轻声对林非说:“上周来,这块牌子上还写着颜雪雨的名字呢。”林非笑笑没说话,敲了敲门。门内传出清脆的女声:“请进。”方亚静闻声拧动把手,推门而入。
卓群生是个善于保养的人,圆润的脸颊和恰到好处的淡雅妆容,让已经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黑色西装套裙和细跟黑色高跟鞋,将原本修长的身材衬得更加高挑干练。浮着淡淡笑意,卓群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后,像是下意识维护着自己的领地。她先客气地招呼方亚静和林非落座,又亲手泡了热气腾腾的红茶送到两人面前。“你可以下班了。”电话吩咐过前台小姐后,卓群生才问,“两位今天来找我,又有何贵干?”
“有些事还想找你聊聊。对了,你们最近生意有没有受影响?”方亚静喝了口热茶。
“说没影响是假的。”卓群生幽幽地说,“雪雨姐死的那么惨,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哦?他们说什么了?”方亚静追问。
卓群生偏偏头,岔开话题:“是雪雨姐的案子有进展了吗?什么时候能抓到凶手?”
“我们找到颜雪雨的一间别墅。有人说是你借钱给她买的,所以过来问问你。”方亚静开门见山地说。
方亚静在说谎,所以卓群生理所应当地否认:“什么别墅?我根本没借过钱给她。”
方亚静耸耸肩。“两年前,你从银行取了十万块现金,正好颜雪雨的别墅也是在那段时间买的。那笔钱你不是要借给她?”
“你们查我的银行账户干什么!”卓群生脸色一变,厉声问。
“不只是你的,其他的人,我们也在查。”方亚静迎着卓群生的目光微笑,“因为警方想要查证,会不会有人在买凶杀人。卓小姐,如果你不能解释那笔钱的去向,就会将自己变成谋杀颜雪雨的重要嫌疑人。”
谋杀颜雪雨的重要嫌疑人。方亚静的话像锐利的铁钉,将卓群生牢牢定在椅背上。她的眼角随着脉搏的节律微微跳动,试图将激动伪装成平静。“我为什么要杀她!”卓群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问话。
卓群生的反应让方亚静的笑意更浓。“这个问题只能你给我答案。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们那笔钱的去向,洗清自己的嫌疑。”
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用纸巾拭去唇边的水渍,卓群生沉默地垂下头。
方亚静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名片摆到卓群生面前。“或者你是把钱借给了这位颜雪珊小姐?”
颜雪珊!卓群生宛若冰山的冷静瞬间被打碎。为了掩饰不安,她端起茶杯又要喝水,却手一抖洒出半杯茶,连忙挪开办公桌上摆放的物品,低着头假装认真擦拭茶水。
方亚静和林非将卓群生的反应看在眼里,相视一笑。
颜雪珊正是那栋山间别墅房产证上产权人的名字。然而,警方调查发现,系统中颜雪雨和颜雪珊出生年份相同,出生日期不同,户籍照片面部相同,但前者为披肩卷发,后者为齐耳短发。颜雪珊分明是颜雪雨的另一个身份!颜雪雨宛如神通广大的“双面人”,通过不法手段,拥有两个不同户口所在地的户籍身份。与拥有前芭蕾舞演员、现任芭蕾舞教练身份的颜雪雨不同,颜雪珊是位拥有多家注册公司的“商业女强人”。然而,那些颜雪珊作为法人代表的公司都是注册资金不到五万块、没有固定办公场所的“皮包公司”。
卓群生双手绞拧着纸巾,缄默了好一会,依然用“不是”两个字来回答方亚静的质问。
方亚静正要再开口,她的手机响起来。接起电话,话筒那边的声音非常嘈杂,隐隐带出女人凄厉的叫骂声和哭喊声。方亚静侧过身,小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皱着眉对林非解释:“桃源村那边出了点事,我现在要过去。”
林非正盯着桌面摆着的木质相框。照片中一白一黑两只天鹅,白的善良纯洁,黑的邪恶欲望。扮演黑天鹅的是卓群生,而白天鹅的扮演者正是杨小丽。林非没有回应方亚静的话,只对着卓群生发问:“你的十万块钱是不是借给杨小丽,帮她哥哥还赌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