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收下了请帖,但林非原本没计划去参加杨奇的画展。所以周日早上八点半,吴云敲响她家大门时,林非还穿着睡衣,满头乱发,睡眼朦胧。“我们先去看画展,再去机场。时间来得及的,你放心。”吴云笑得十分谄媚。林非知道吴云的心思,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十分钟后,两人拎着行李出门。
去咖啡馆的路上,吴云边开车边不停偷瞄着林非。林非回望时,他立刻又假装认真看路。到了大厦露天停车场,林非没有下车,严肃地正视吴云,等他先开口。吴云在林非如炬目光的逼视下,嘴唇先抿了抿,再一张一合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林非冷冷哼了一声,径自拉开车门,下车往大厦走。吴云没有再辩解,只是快步跟着她。等到两人在电梯里站稳,身边没有旁人,吴云才轻声又说:“我们只是不想你担心。”
林非侧过身,望着吴云双眼认真地说:“你只需要为自己的谎言道歉。”
吴云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笑,“这都是徐默的主意,见了面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对,可以罚他在海里游两个小时不许上岸,累死他!”
林非白了吴云一眼。
吴云毫不在意,笑容越来越灿烂。“如果今天你肯照顾奇哥的生意买幅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徐默的秘密。”
林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可惜,我对徐默的秘密没有兴趣。”
“以前你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现在怎么这样?”吴云故意扁扁嘴。
林非忍不住笑了,走出十七层电梯。
人间,是咖啡馆的名字,也是这次杨奇画展的主题。没有喧哗张扬的横幅和花篮,整个展览显得低调安静。杨奇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和银色领带,衬得他风度翩翩。
“欢迎光临。”杨奇向林非和吴云迎过来。
“我等会要去机场,呆的时间不能太长。”林非面带歉意地解释。
杨奇只说感谢过来捧场。吴云对杨奇挤挤眼,笑着说,“奇哥,你放心。林非很有品味,又懂艺术,只要一眼就能找出那些好画,通通买下来。”
如此刻意露骨的奉承和企图让三人都笑了。杨奇拍拍吴云的肩膀,对林非说:“别听他的,肯赏脸来就是我莫大的荣幸。”
原木色的地板,宽大柔软的布制沙发,金色阳光散发着暖意环绕着挂满画作的墙壁。柔和舒缓的咖啡香气裹着热情飘进大脑,好似连呼吸都变成件雅致的事。“这咖啡馆真不错,是你喜欢的样子。”吴云在林非耳边低声感叹。
吴云比林非想象中更了解她。
站在两米高的巨幅黑白油画前,林非屏气凝神。
巨型的赤裸男体顶天立地,形似参天大树。低沉肃穆的面容看似安谧,但下垂的眼角和唇边带出不易察觉的怨恨、郁闷和压抑。男人的头发是树叶茂密、祥云朵朵的树顶。他的双手高举,伸到耳边。左手端坐着满天神佛。柔软细腻、观悲见喜的温润眉眼,带着漫长时光中的忧伤和宁静,凝望着右手手掌上无数虔诚焚香跪拜的僧侣和布衣信众。健硕身躯上群山雾绕,流水潺潺,隐约间繁华市井,亭台楼阁,一片喧嚣红尘。从腰部开始,男人下身变成盘根错节的树根。众多根须宛如触手和利爪,牢牢插入大地,肆意张扬的扩张侵蚀。树根之间缠绕着支离破碎的模糊血肉和嶙峋突兀的森森白骨。树根之下是密密麻麻病态扭曲的裸露躯体,男男女女,或坐或立,个个面目狰狞,相互攀扯纠结,宛如百鬼夜行。
林非与画中男子的双目对视。细若游丝的声响在鼓膜深处振荡,逐渐变大,像是神坛前悠远绵长的吟诵,又宛如丛林中低沉凝滞的嘶吼。林非的心跟着声音不急不慢的节律平稳的跳动,噗通、噗通、噗通。慢慢的,一阵熟悉的尸体腐烂气息莫名绕上林非鼻尖,渐渐变强,她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捂住鼻子。
“这幅画你不喜欢?”杨奇走到林非身侧,轻声问她。
人,是这幅画的名字。盯着画旁那张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片,林非回答,“这个人,不太平常。”
杨奇微微一笑。“人和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光明,它的根就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林非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声:“阿奇,这幅画,我也要了。”
杨奇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热情地说:“好的,谢谢你。麦小姐。”
麦子琪站在林非面前,脸上挂着冰冷疏离的笑意。几年未见,浅浅的亚麻色齐肩长发,大红的唇彩,夸张的红宝石吊坠和耳饰,明媚又灿烂的满天星碎花羊毛连衣长裙,棕色羊皮大手袋,为在她原本的甜美外表上又添加了几分波西米亚气质。上上下下打量林非一圈,麦子琪礼貌地问候,“林小姐,好久不见。”
克制住顷刻在大脑爆发的啸叫,林非回望着麦子琪,勾勾嘴角算是微笑,也平静地回应:“好久不见,小麦。”
麦子琪的笑容更加灿烂。“真是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林非没有回答,将手插进风衣口袋,手指紧紧捏成拳头。吴云上前两步,用健硕的身体挡在对峙的两人中间,冷冷看着麦子琪的脸,嘴里只说:“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去机场吧。”说完,他拉着林非转身就走。
麦子琪在两人身后扬声说:“林小姐,有些事是躲不掉的。既然你没时间,不如现在就在这说吧。”
前行的脚步停下来,林非转过身,对着杨奇请求:“杨先生,麻烦给我和麦小姐找个安静的地方。”
“林非……”吴云想要制止她。
林非对吴云摆摆手。小麦说的对,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杨奇的脸上只有训练有素的客套和礼貌,他微微躬身,说了句:“两位请跟我来。”
无视固执跟在身后的吴云,林非跟着杨奇来到咖啡馆深处的办公区。用磁卡刷开办公室的门,杨奇让了让,麦子琪径直快步走进去。林非用淡然微笑感谢杨奇的体贴、安抚吴云的不安,然后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轻轻阖上门。
房间中央原木色的办公桌、窗边的两张单人皮质沙发和小圆茶几是杨奇办公室的全部陈设。麦子琪抢先坐上沙发,趾高气扬地指指对面的位置,“请坐!”林非默默落座。小圆茶几上摆着透明玻璃烟缸和银色金属烟盒,还有盆小小的宽叶绿植。
还是那些照片,更多的照片,一张一张平铺在茶几桌面。徐默陪着麦子琪在产科诊所,在购物中心的婴幼儿专柜,在恬静优雅的餐馆点着烛光二人海鲜大餐。
林非无话可说。她低首屏气,仔细看完照片,只侧头盯着茶几桌面的金属烟盒。怀疑带来的痛苦和窒息,被一息尚存的理智束缚着,马上就要失控。
麦子琪又从手袋里拿出支录音笔。徐默的声音传出来,短短的只有一句话:“那些事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小麦,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一只巨掌猛然擒住林非的胃部,五根手指轮流挤压松开,搅得惊涛骇浪、天翻地覆。紧紧交叉十指,身体感觉到不是疼痛,而是空乏,像在汪洋大海中无边无际的飘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啸叫着充盈大脑里每根血管,带出嗡嗡蜂鸣,好似马上就要凝成锐刺,穿透血管、挣脱肌肉皮肤的束缚,鲜血淋漓。
如死一般的寂静中,麦子琪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林非的困顿。
将情绪包裹到冷淡和漠然里,林非揉揉眉心,压抑住喉头涌上的热流。她重新昂起头,望向对面洋洋得意的女人。麦子琪用手掌吸引住林非的视线,再将它轻轻放上自己的腹部,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一个人总是在最轻微最不自觉的动作中,暴露出所有想要掩饰的秘密。麦子琪的手指上涂抹着媚人的紫色甲油,五颜六色的彩片闪出星星点点的光线,来回交叉撞入林非的眼底,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痛苦和怀疑刹那间涤荡得干干净净。
深吸一口气,林非哑着嗓子问:“你想要什么?”
麦子琪趾高气扬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是很同情你,在幻觉里活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徐默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吃正餐。”
“徐默也做不到。”
“我只不过是想把我和徐默共同创造的宝贝,送给你们做新婚礼物。”
“林非小姐,未来的徐太太,祝你和徐默新婚快乐。呵呵呵……”
难以重负的压力之下,从暗处生出的勇气宛如冥河岸边绽放的优雅花朵。雕花栏杆的影子随着麦子琪得意张扬的笑声,化作弯曲延展的枝蔓,缠萦住林非的身体。她低下头,望住两只手掌上明明暗暗、奇形怪状的暗影。有一千种可以杀死别人的办法,有一千种可以杀死自己的办法。在大家眼里,现在的林非只不过是个孤僻半自闭的法医,早已忘记这个时常淡然微笑的女人,身体还有个在毒汁里浸泡长大的灵魂。
林非慢慢陷进沙发。后背柔软的触感让她失去支撑,陷下去,再陷下去。然后,她笑着说:“用假怀孕当礼物,你的这份心意倒真是很独特。”
“假怀孕?林非,你现在还在自欺欺人。哈哈哈哈……”麦子琪放声大笑,前仰后合。
“我在两年前曾经怀孕过,”林非打断麦子琪的笑声,“孕妇的注意事项和食谱,徐默早就能倒背如流。如果他真的相信你怀了孕,不管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不可能带你去吃海鲜大餐,特别是,”林非前倾身体,手指点住照片角落里若隐若现的一盘帝王蟹,“螃蟹。”
麦子琪脸色一变,却还是摆出端坐的姿势,屹然不动。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提议去吃海鲜的?这份帝王蟹又是谁的主意?”
麦子琪没有回答。林非将另一张照片摆到麦子琪面前,指指她现在的紫色指甲,又指指照片上她裸粉色的甲油,“我在做法医之前,是妇产科大夫。我们会告诫孕妇,最好不要染发,不要化妆,不要涂指甲油……”
麦子琪下意识低头望望自己的手指,猛然双手握拳,闪烁的眼神透着心虚。她厉声反驳,“现在指甲油也有很安全的!”
“你涂的那种,肯定不是。”林非冷冷地打断她,“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拥有你和徐默共同创造的宝贝,但在你心里,你并没有把它当作宝贝。”
“它只不过是一个砝码,一件工具。”
“可是不管你想用它从徐默、从我这,换任何东西,最终都会失败。”
麦子琪紧紧抿住的嘴角微微抽动着,等了好几分钟,才咬牙切齿地说:“林非,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自负。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介意徐默和你在一起,也不需要徐默离开你。”
“我不需要徐默给我任何东西。”
“我的存在,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用来证明你的失败。”
“你人生的失败。”
“你的幸福,是你的幻觉。”
“你身边那个一心一意爱你的男人,是你的幻觉。”
“可是有些事,不是我的幻觉。”林非一张张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叠放得整整齐齐,“我现在是徐默的未婚妻,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
“怜惜,爱慕,关心,疼爱,名分,不管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徐默都给了我。”
看着麦子琪眼中缓缓燃起的怒火,林非继续说,“你曾经是徐默的经纪人,应该知道他很有钱。”
“你知不知道,徐默的每一分钱,现在,都在我的名下,都是我个人的婚前财产。”
“就连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的那栋房子,也是我的。”
“在法律上,现在,我就是徐默的全权代理人。徐默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
麦子琪半张开嘴,直愣愣地盯着林非。显然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太过于突然和意外,让她哑口无言。其实林非当时面对文件的反应也是如此。
“就算我的幸福来源于幻觉和欺骗,但那些钱是真的。”
“也许徐默不只爱着我一个人,但他一定不爱你。”
“因为徐默什么都没给你,什么都不会给你。”
“而你,比我更可悲。”
“因为你明明很想要,却不得不骗自己说,什么都不要!”
探起身,林非将照片和录音笔塞进麦子琪的手袋,伸手就要摸上麦子琪的脸。麦子琪猛然避开,惊恐的眼神好似林非的那只手沾满毒液长出尖刺。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天天摸死人的法医,整个人阴森森的见不得光。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觉得我配不上徐默,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林非缩回手,又在麦子琪耳边笑着轻声说,“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任何想要抢走徐默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对我来说,真的不难。”
麦子琪的喉头艰难地吞咽一口。林非全身荡漾着慵懒的笑意,平稳的呼吸和软绵绵的语调化出暗影,伸出爪牙,张扬地覆盖住她的全身。下意识背过脸,呼吸有些急促,但麦子琪依然不肯后退一步。她厉声质问:“你威胁我!”
“不,麦小姐,由始至终,都是你在威胁我。”林非重新陷入沙发,笑得人畜无害,“是你现在编出那些谎言,想让我不好过。”
“是你一直想要抢走徐默。”
“我的徐默。”
“你猜猜看,这一次,徐默老同学妹妹这个身份,还够不够保护你呢?”
麦子琪骤然起身,向门口走去。三步之后,她停下脚,微微侧脸,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大门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秒,两秒,三秒,整个世界重新恢复空旷和寂寥,连透过窗口的光线都随着时间悄然远离。林非用双臂环抱住身体,将自己挤进单人沙发的角落。蓦然而至的孤独,让她失去抵抗苦痛的耐力。只有一道光,不知来源于天堂还是地狱,照进她的眼眸,照亮桌面的金属烟盒。烟盒闪烁着暧昧的银色光芒,吸引住她的视线。
纤长手指轻巧的夹住香烟,林非刚微微偏过头,一只点燃的打火机伸到她面前。林非一惊。杨奇已经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到身边。
那只手第一次落到林非的视线里,指骨粗壮,关节圆润,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隙间隐约沾染着星点油画颜料。打火机的猩红火苗在手中固执地跳跃着,火苗背后的深沉视线像广袤浓雾中灯塔的光束,毫不掩饰地触摸着林非。
点燃香烟,林非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浓雾无声无息地绕进身体,带出徐默的身影和气息,抑制不住。她又将烟从鼻腔里喷吐出来,好似要脱离那个高大的影子。
咔哒。
杨奇关上打火机。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呵呵呵,呵呵呵,一串串的笑声从林非瘦小的身体里飞出来,放肆地填满整间屋子。眼眶、喉头的热流压抑不住地涌出,她用力咽回去。笑完了。林非喘口气,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起身走向大门。
左手紧握住门把手之时,林非低声说,“多谢你的火,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