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听说你刚刚大病初愈。”
“谢谢你的关心。”
“身体好起来才能继续我们的游戏。你找到答案了吗?”
“27-50是一个邮发代号。可惜那份报纸已经在停办了。”
“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打开秘密的钥匙,你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
“回到过去,回到那些永远也过不去的过去。”
站在路边的台阶上,林非仰头看看地狱酒吧的二楼。墨色的薄雾里好似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将那扇透不出半点光线的玻璃窗完全淹没。
寒冷的冬夜,就算周三打折日,被吸引到店的客人也不过寥寥。十尺吧台之后,阿瑞依然笑容灿烂。“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非浅笑着回应。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和平时差不多。”林非从手袋里掏出个牛皮信封,推到阿瑞面前,“这个月的,麻烦你了。”
牛皮信封里是三千元现金,每个月林非都拜托阿瑞将钱邮寄到一个特定的地址。
阿瑞点点头,顺手将信封收进吧台下方的抽屉,又问:“想喝点什么?”
“瓶装水,没开封的。”林非瞟了阿瑞一眼。
勾勾唇角,阿瑞送上一瓶矿泉水。“要不要我帮你拧开?”
看看矿泉水,又看看阿瑞,林非点点头。
阿瑞却摇摇头,将水瓶推到林非面前,用说教的口吻说:“拧开瓶盖的时候,可以做无数手脚。所以还是亲力亲为比较稳妥。”
林非扁扁嘴,听从了阿瑞的建议,拧开瓶盖,抿了一口。她环顾四周,压低嗓音说:“把杯子给我。”
“什么杯子?”阿瑞有些疑惑地皱皱眉。
林非盯住阿瑞的双眼。“我让你好好收起来的那个杯子。”
“你?让我好好收起来的杯子?”阿瑞的重音在第一个字上。
“对。给我吧。”林非伸出左手。
目光从林非的左手挪到林非的双眼,阿瑞摇摇头。“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阿瑞的嘴角抽动,浮现一丝笑容,“林非在昏迷之前,特地叮嘱我,把那个杯子安安稳稳地收藏好,只能交给她本人。她。本人。”
声波慢慢沉默下去,林非的脸覆没在话语的终点。仿佛遥远的岁月,从沉睡的梦里渐渐苏醒过来。永不弥合的洞穴缝隙里透出另一张脸。
林非的脸。
“本人?难道我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不是本人?”林非佯装生气地瞪了阿瑞一眼。
对林非的反应,阿瑞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他只是送上一杯鲜红的液体,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殷勤笑意。“新客人,第一杯免费。”
这是一场考验。这杯鲜红的热情,是林非初次踏入地狱酒吧,阿瑞为她送上的第一杯酒。
林非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瑞。“你在怀疑我?”
阿瑞将酒杯朝林非推了推。
林非轻叹口气,将酒杯重新推了回去。“也许热情并不适合我……”
“你为什么不喜欢热情?”
“太过于鲜红的热情,会让人感到血腥……”
“可是你喜欢血腥。”阿瑞的目光落在酒杯上,“血里蕴含着一个人全部的秘密。”
“可惜,我的秘密并不在血里。”林非勾勾唇角,“我现在不想喝酒,我只想要半个苹果。最好,能和你上次在医院送我的那半个,一样。”
话语再次沉淀在十尺吧台之上,杯碟撞击的细微声响忽然变成嘈杂的喧闹,此起彼伏。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朵,阿瑞凝望的眼神里有无声的问题: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我。林非对着他宣布,静默,坚决。
终于,阿瑞笑了,他从料理台下摸出一个通红的苹果,水洗,切割,放进洁白的小瓷盘,端到林非面前。“一样吗?”他问。
左手手指轻轻抚上阿瑞的手背,林非的嘴角荡漾着妩媚的浅笑,“一模一样……”
忽然,一支粗壮的手臂伸过来,紧紧握住林非左手手腕,将她的手从阿瑞的手背上拿开。
是徐默!
他略带着些许疲惫,左手拎着个黑色行李袋,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像刚出远门回来。
“你想干嘛!”林非用力挣扎两下,根本无法挣脱徐默的手。
徐默举起林非的左手,皱着眉,冷冷地反问:“你想干嘛?”
不知不觉的,林非有些心虚,瑟缩了一下。
徐默转过身,“跟我来。”回头见林非没动,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上了酒吧二楼。
一股熟悉的温热气息迎面而来,徐默的房间和平日一样整洁干净,双人床上盖着块浅蓝色的棉布却明明白白显示着房间已经多日无人居住。
徐默放下行李袋,简单说了句“我先洗个澡,你等等我”,就打开衣橱找出些衣物进了浴室。
很快,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走还是留?没等林非作出决定,徐默的声音隔着浴室的门响起:“你瘦了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睡觉?”
“你在关心我吗?”林非冷笑着反问。
“我当然关心你。”
“整整十天,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都没有的关心?”
“我刚出差回来。”
“去哪了?那么忙?”
“省里有个任务。”
“任务?危险吗?会死吗?”林非追问,故意用轻快的语调。
好一会,低低的一个字好像一把巨锤重重地砸向她的胸口:“会。”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肌肉和骨骼里生出恐慌和不舍,和眼前茫然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起。用力吸气,又缓缓吐出,林非强忍住鼻腔的酸楚,将眼眶里的润湿憋了回去。从牙缝里努力挤出平静的声音,她问:“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派出所警察,为什么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时间一秒一秒地慢慢爬过,给她的回答,只有浴室的水声。
在书桌前坐下,林非顺手拧亮桌上的灯,深褐色的窗玻璃倒映出消瘦浅白的影子。五官或是姿态,模糊得好似在一个宛如隧道般的梦境里,更像是一种特定的隐喻,让她想起另一张面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又从打印机的纸盒里抽出张白纸,林非开始描描画画。
水声终于停了。徐默穿着蓝灰色棉质浴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来不及擦干。他紧挨着林非坐下,稳重的呼吸带出如潮水般的气息涌向林非。“她是谁?”徐默的声音很疲惫,满是鼻音。
“我。范子轩画的我。”
“范子轩?”徐默的语调微微上扬,目光凝视着林非左手的笔尖。
“范理的侄子,你见过他。”林非轻描淡写地提醒。
“我有印象。可是这个女人完全不像你。”
“所以他给我看完之后,立刻就把那幅画撕了。”
“关于这个女人,你都知道什么?”
“她应该是范子轩的亲生母亲,名字叫雅琴,可能姓庄,是范理的大学同学,在范子轩四岁之前就去世了,埋在一个小山村的小学校里。就这些,没了。”
“人死了之后,她的相关资料就会从普通户籍资料里删除。你能知道这些,已经算很不错了。”
徐默的表扬,听在林非耳朵里,却带着暗暗讥讽的意味。她不悦地咬咬嘴唇,挑衅地瞟了徐默一眼。“当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法医,不管是能耐还是权限,都比不上你这种能办省里大案的大人物。”
徐默翘起嘴角,顺手取过那张纸,缓缓抖动,发出撕拉撕拉的噪声。“你想查她?”
“嗯。”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一切。”
“我可以帮你。”
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视线像火焰般炙烤羁绊着林非,让她不由得呼吸浊重。她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幅画像,又说:“我还想让你多查一个人。”
“谁?”
“吴云。”
“吴云?”徐默皱皱眉,“既然他是线人,亚静他们应该早就摸清了他的底,你还要查什么?”
“所有的。那些警方查不到,或者不会去查的,所有的所有。就连他第一次亲过的小女生是谁,我都要知道。”
“为什么?”
“因为要清清楚楚了解一个人,是很难很难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林非侧脸望向徐默,一滴水正从他的鬓角慢慢滑下,跌进浴袍宽大的衣领,“就像你,徐默,表面上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背地里,谁又能想到,你居然会偷东西?”
徐默弯弯的唇角似乎在忍住偷笑。“我偷了什么东西?”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那就把我的录音笔还给我!”林非瞪向徐默。录音笔完完整整记录着兰卓和她两人的对话,原本被林非塞到手袋最里层的内袋里。趁着林非昏迷,徐默找到了录音笔,并且据为己有。
真诚的笑容袒露六颗牙,徐默又故作疑惑地反问:“你的录音笔?”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林非止不住冷笑。
“那只录音笔真的是我的。是你从我这借走的,你难道忘了吗?”
一口气憋在心里,林非咬住牙。“徐默,为了保护兰卓,你都变成个无赖了。至始至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长臂一展,徐默将林非紧紧圈在怀里,再一用力,林非已经坐上他的大腿。温热的双唇紧紧贴上林非的耳垂,鼻息好似羽毛般轻轻拂过,他深情地说:“林非,我当然爱你。”
笑意随着眼波妩媚流转,左手两根手指挑起徐默的下巴,她的声线糯软恬美,“你爱我?兰卓给我下药,让我们没了孩子,你拿着证据却不肯给我。你这叫爱我?”
“我说过,我爱你。那你呢?爱不爱我?”
林非挣扎用力,却不能挣脱徐默的怀抱。伸手抽出张纸巾,徐默轻轻抚上她的唇,边擦边说,“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用的口红颜色。”林非张嘴,正想恶狠狠一口咬上徐默,却被他用手指卡住下颌关节,不能动弹。林非眉头一皱,瞪住徐默,想要说什么,又被他手指一夹逼了回去。徐默似玩笑似胁迫地直视,让林非的心突然狂跳不已。
“我不是无赖,你却是个真正的小偷。你偷了林非身体。”
躺在徐默的怀里,心和脸一点点沉下去,粗壮的手指轻柔勾画着林非脸部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带着深情的怀念,像是在哀悼已然消失的爱人。
心突然痛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变得尤为脆弱,容易伤感。
任何关于爱恋和温情的暗示都会让眼眶发红,鼻头发酸。
因为那些,统统的那些,都不是给你的。
你这个小偷!
时空仿佛停滞,这个男人的怀抱,会不会还属于自己?
那些以为可以在时间长河里永生的情爱誓言,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将要垂死,却只能奋力挣扎。
从此以后,在没有徐默的漫长人生里,林非,我和你,还能不能永远孤独的活下去?
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林非突然哈哈大笑,好像徐默刚刚说完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又抹干泪迹。
“我是小偷?我和她本来就共有这具身体!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最爱她的人!”
“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谁都会说。”徐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好似早就料到林非会有这种回应。“可惜,林非爱的是我。”
“是,林非是爱你。可又有什么用呢?她从小没人要,连朋友都没有,这么多年只有我陪在她身边!长大了,程昊、沈涛抛弃她、折磨她,一直陪着她的也只有我!好不容易,遇到你,她以为今生有了依靠。呵呵呵……”
“徐默,我和兰卓,现在都要掉下悬崖了。你想来救谁?哈哈哈哈哈哈……”林非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林非还是那么傻。我告诉过她,可惜她不肯听,她相信你们,相信你们这些虚伪的男人。结果呢?到最后,被抛弃的那个,还是林非。”
“她居然还希望你能救她。她那么相信你,以为你能保护她。她真的是太傻了!可惜,你根本就没想过去救她,根本没打算去保护她。只有我,才是始终不离不弃,在她身边的人。”
“她需要是我!我为她而生!在我心里,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和你不一样!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背叛她!放弃她!只有我在保护她!只有我……”
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里传出呵呵轻笑,慢慢的,笑声消失,林非双肩轻轻抖动。徐默拉开她的双手,睫毛微颤,林非的眼眶里尽是水雾。声音略带嘶哑,她继续说:“徐默,在你心里爱的根本不是林非。你爱的是兰卓。你为了保护兰卓,可以舍弃一切。你就算骗得了任何人,你也骗不了你自己。你根本就不爱我!”
用怀抱束缚,轻吻落在唇边,徐默最深情的表白,“对不起。我爱你,我爱的是你。”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说的没错,我想要保护兰卓,但那不是因为爱。”
“你骗我!”
“不管是道义,是责任,是友情,是为了任何事,我想要保护兰卓,都不会是因为我爱她。我爱的是你,林非,自始至终我爱的都是你。”
“我不信!你的爱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林非不顾一切的吼出来,滔天愤怒伴着无穷无尽的眼泪。
“我的爱,是在所有人都飞进天堂的时候,我愿意陪你堕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