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凌晨四点半。如钩弦月高挂在深蓝夜空,守林员覃国庆穿着厚重的防潮工作服,哆哆嗦嗦地走出值班小屋。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用双手狠狠地搓搓脸颊,醒了醒神,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句:“这大冬天的不在家睡觉,偷什么树啊!害得老子要这么早起来!”
覃国庆在沧滨市林业公司做了快四十年的守林员,老伴早逝,儿女又都在外地工作,身为孤家寡人的他再过两年就能安稳退休了。十一月初,他和同事何世利被派到市郊这片新开发的育苗基地。因为是新林子,又都是小树苗,原本想着没人会偷,白天巡视两三次也就行了,谁知这清闲日子还没过多久,上个星期,一夜之间竟然被人从林子边刨走了十几棵树。公司随即以这起树苗被盗案为借口,不仅强行规定他们白天每两小时巡查一次,还要求晚上也要去巡查两次。何世利和覃国庆年纪差不多,女儿刚给他添了个外孙女,正回娘家里坐月子。于是两人约定两班倒,白天由何世利巡林,晚上则是覃国庆值班。
汪汪汪!汪汪汪!不到一岁的棕黄色小土狗发财摇头摆尾地在覃国庆脚边转着圈。最近的三四天都是阴雨天,覃国庆他们去巡视的时候都没带着发财,它极度渴望着去树林中奔跑玩耍,释放旺盛的精力。覃国庆在发财的脖间套上个带着发光灯泡的项圈,拍拍它的头,指指远处说:“去玩吧”。
正值寒冬,雨又刚停,阵阵刺骨凛冽的山风夹杂着湿气呼啸而来,刮得覃国庆脸隐隐发疼。发财欢快地在漆黑灌木丛深处穿行,覃国庆用强光手电筒指引着脚步,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以免陷入松软的落叶和泥土。眼看着五彩灯光越跑越远,已经跑出树林守护的范围,他急得大叫:“回来!发财!回来!”
五彩灯光突然停下来,紧接着传来几声高亢的犬吠,然后是呜呜作响、宛如警告般的低鸣声。覃国庆心中一紧,暗知有些不对劲,快跑几十步追了上去。发财停在一片空地中央,边用尽全力四脚刨地,边大声咆哮。一阵浓烈的、刺鼻的腐臭迎面而来,覃国庆捂住鼻子,用手电筒照了照,脚一软,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一连后退了好几米,后背紧紧靠住身边冰冷的树干,覃国庆哆哆嗦嗦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眯着眼,手指颤颤巍巍点了好几次才拨出电话。电话一接通,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大喊:“喂,110嘛?我,我这里,有个死人。”
早上七点三十分,天光大亮。林非孑然站立在林间空地中央,飕飕寒风从她脸上呼啸掠过。强烈的窒息感,难以名状的恐惧,连同彻骨的寒意从脚后跟猛然蹿上来,直灌头顶。急切的呼吸穿透淡蓝色口罩,在瞬间被冻成白雾,飞扬在眼前灿烂的阳光里,又连同清冷空气中弥漫的刺鼻腐臭迅速被大风吹散。
身为沧滨市公安局法医检验中心的编外法医,林非没有和同事路嘉一起俯身工作,却像个围观命案现场的八卦闲人,仰着头四处张望。
这片树林距离沧滨市的出城高速公路收费口三十七公里处,被三座山梁围成洼地。山梁很陡,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野生乔木、灌木和杂草,蔓延至下到沟底才随着减缓的坡势逐渐稀少。空地的地面铺满厚厚的黑色积腐落叶,零星几垛红棕色土堆格外刺眼。警方已经在空地边缘的大树树干缠好警示带,标示出现场范围。市局刑侦支队的侦查员和现场勘察人员或立或蹲认真工作,唯恐遗漏丝毫蛛丝马迹。
两个人影穿过树林迎面走来,正是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徐亮和侦查员方亚静。林非抢先问:“徐队,亚静,有什么收获吗?”
和徐亮对视一眼,方亚静叹了口气。“看林的老爷子被吓得够呛,话都说不清楚了。白班的那个已经来了,也是一问三不知,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们不是每天巡视几次吗?没发现一点异常情况?”
“这片林子是野生林,平时没人来,也没人管。市政准备建公园,今年刚在这附近刚搞了片育苗基地。他们是负责看那片林子的,来了还不到两周。最近不老下雨吗,他们只在自己负责的那片林子附近转悠,从没来过这边。”方亚静侧身向树林扬扬头,“从高速公路那边走到这不到两公里,我们现在怀疑凶手是从高速公路下车,直接穿林子过来的。”
“发现脚印了?”
“嗯,”方亚静点点头,“脚印一直到高速公路的护栏边,但是很模糊,没有鞋底花纹,可能是带了鞋套,初步判断超过四十码。沿途还有几片被压平的灌木草丛,面积都差不多,编织袋大小,好像是有人把东西放在上面休息。”
“你们有什么发现?”接过方亚静的话头,徐亮问林非。
“尸体掩埋得不深,不到半米,初步勘查是全尸,衣物都被拿走了。根据近期日常气温和尸体腐烂程度看,掩埋时间大概在两三周左右。”
“两三周啊,”方亚静搓搓手掌,“这地方挺偏僻的,冬天几乎没人来,就算春天来春游的也是偶尔才可能路过。埋在这也算是够隐秘的,凶手一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真是天网恢恢。”
“我看未必。”林非摇摇头。
“哦?”方亚静故意拉长语调反问,“林大法医,有何高见?”
“最近天气不算太冷,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十度以上,但晚上也会有零度以下的时候,尸体如果要腐烂到不能辨认身份的白骨状态,需要的时间要比夏天长好几倍。这地方虽然很少有人来,但也不是那种一冬天见不到一个人的深山老林。尸体腐烂的气味那么大,如果不想让人闻到,也不想被冬天觅食的野生动物刨出来,至少需要埋一到两米深。但凶手才挖了半米不到的洞,被害人身上的土层有些部位还不到二十厘米,完全达不到掩盖尸体的目的。”
“也许他没想那么周到呢。或者,气温低,土太硬,他挖不动了呢。”方亚静***白。
林非指指空地边缘草丛里的土堆,“挖出来的土就这么随随便便堆着,我觉得他好像根本不怕人知道,这地底下新埋了东西。”
徐亮和方亚静顺着林非手指望去,黑色地面上一堆堆或大或小的红棕色土堆格外显眼,两人再看向林非的眼神带着些许钦佩。“行啊,林非,业务水平真长进。”方亚静笑着说。
“而且,凶手费尽心机准备了作品,怎么会舍得把它藏起来,无人欣赏呢?”林非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尸骸。
作品?
方亚静一眼看到尸骸,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红棕色泥土中的尸骸全身赤裸,呈头西南脚东北走向,因为腐败已经膨胀变形,但根据体型和外观依然能分辨出被害人是名女性。躯干四肢的皮肤变成令人作呕的暗黑色,遍布像马蜂窝一样的刀痕,各处缝隙间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蛆虫蠕动。头部肿大像个篮球,左侧脖间一道深长伤口翻出黑紫色的腐肉。左侧的面部皮肤被完整的剥去,留下骇人创面,暴露狰狞的肌肉组织和森森白骨,就像蝙蝠侠漫画中的双面人。突出面颊的浑浊眼球,微微张开的肿胀黑唇,是被害人在无声控诉凶手的残忍暴行。
路嘉抬头和徐亮、方亚静点头打了招呼,又说:“徐队,我们先把尸体带回去吧。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峰哥他们干活。”
徐亮点头同意,马上召集人手。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小心翼翼地将被害人尸体从土坑中搬出来,装进裹尸袋,搬上担架准备运回沧滨市公安局法医检验中心。
随后,痕迹物证室的技术人员们接手了现场。痕迹物证室副组长高峰用漆工刷子轻轻扫去土坑内壁上的浮土后,指着坑壁说:“你们看,这里有个锹痕,应该是埋尸工具留下的。”随后,技术人员利用石膏模型,在埋尸的土坑内提取到了三枚锹痕,锹痕痕面底缘弧线清晰完整,能反映出铁锹的形状、大小以及边缘的弧度等细节特征,具有检验鉴定价值。
“锹痕痕面长13厘米,宽14厘米,痕面底缘弧线清晰完整,整体呈U型,前端痕底缘中部呈自然波浪形态向外,应该是新买的工具。”高峰肯定地说。
林非站在土坑边缘,认真地盯着三个白色的石膏模型。埋尸现场和铁锹作为挖坑工具的鉴证,在以往的现场勘察工作中并不罕见。警方往往根据埋尸工具,进行埋尸人身份的初步推断。铁锹如果经常使用,因为铁质的自然磨损,会在锹头前端痕迹底缘的中部形成向内凹陷的弧形。而本案里,埋尸使用的铁锹前端痕底缘中部的弧形向外,说明铁锹使用的时间并不长。
“这铁锹太小了,不像是村里和工地常用的那种。”路嘉插话进来。
“是。一般农村和工业常用的铁锹,锹头长25厘米、宽24厘米,比这个大多了。这种小型的,一般是户外野营或者园艺上用的。”高峰又对路嘉和林非强调了一句,“有时候这种小型铁锹边缘很锋利,凶手用它埋尸的时候,可能会对尸体造成二次损伤,你们要注意鉴别。”
“感谢峰哥提醒!”路嘉感激地回答。
徐亮看看手表,指示道:“已经九点多了,小路,林非,你们把尸体运回法医中心,尽快检测。”
路嘉和林非连忙点头。检验尸体,提取死者的身体信息,查找尸源,显然是当务之急。于是痕迹物证的技术人员继续勘验现场,几个身强力壮的侦查员帮着林非和路嘉将尸体慢慢抬出树林,送上早已停靠在高速路边的运尸车,火速开回了市局法医检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