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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已知春信至

我笑了笑没说话,闭着眼,脑海里尽是同孩子嬉戏玩耍的场景。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他见面,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模样,像我还是像长极,最好还是要像长极,有貌有才。

虽想法颇多,倒也不是强求,只是寄以希冀。我不求他多聪慧多俊俏,只求他无忧无虑,随性自在。

夜里我将涓涓心事说给长极,他听后笑得越发畅快,点了点我的鼻子说都好,皇儿怎样他都喜欢。

末了,他又问道:“身子可觉爽朗些?”

我点头说有。

说也奇怪,今日只觉浑身格外轻松,好像大好许多。应是在我昏睡时孟节就为我诊治过,不然哪有力气说这些话。

不过在同长极说这会儿话的功夫,我又开始感到困倦。脑袋昏昏沉沉的,背心里一阵阵冒着虚汗,手脚也冷得似冰。我身上逐渐乏力,话也懒怠说。长极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温柔得仿佛云胡河畔随风摇荡的柳条,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枕在他的臂弯,听着他的声音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翌日卯时,长极已上朝去。

许是重见故人的缘故,夜中做梦时,梦里所见皆是少时光阴。有在尚书苑温卷读书的场景,也有在西郊打马球,簪花节看烟火、猜灯谜的欢愉往昔。十二三岁的年纪,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仅仅是害怕被郝夫子罚抄书,被长辈们禁足不许外出。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极了。

追忆着昨夜未做完的梦,晕晕叨叨的,不知不觉又多眠了一个时辰才懒起梳妆。方用过膳,冯宫令便来禀报,孟医正前来请脉。

少顷,孟节听宣入殿。

我端坐在屏风之后,透过镂空的屏格,看着他缓步朝我走来。

他立在屏风前,轻声道:“微臣应召,前来为殿下诊脉。”

我示意内侍将屏风撤去好方便孟节为我看诊,却教花抚拦下,说此举有违礼制,于理不合。我自是不顾,蹙眉道:“隔着屏风能看出什么病。”到底是命人撤去这遮拦物。

我看着眼前离我只有数步之遥的孟节,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他率先开口道:“昨日请脉仓促,未来得及与殿下说上话。一别数年,殿下虽清减不少,但脾性依旧坦率大方。”

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不似昨日初见那般冷漠,脸上还多了几分暖意。不过他眼底青黑,像是不曾好眠。

我颔首,平静笑道:“劳烦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为了我的病重回建康。我心中,多有不安。”

他沉默须臾,而后讪笑道:“殿下对臣,永远是见外的。”

一语毕,他便不再出声,安静的为我诊脉。

我自知说错话,遂也不再多言。

良久后,孟节神色凝重的收回为我搭脉的手,迟迟没有进行下一动作。

我暗暗思忖,还是想在他这里为我的病探得一个底。

我沉声问他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他云淡风轻的告诉我说,我福泽绵延,定能千岁无忧。我哪能不晓得这是臣子问安时常说的客套之言,怎么可能当得真。

我冷着脸,失望的对他说道:“没想到连你也对我说假话!”

他闻言一怔,面露难色,随即又恢复常态:“臣所言句句属实。”

我低叹,苦笑道:“那些御医惧怕长极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其实,好不了对吧。”

孟节猛地站起来,冲着我低吼道:“怎会好不了!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自见面,我没有对他自称本宫,他却句句称臣,现在被我一激,倒是顾不得礼制了。

花抚抬手拂了众人退下,又沉着脸提醒孟节注意言行。我也呆愣的看着他,他似觉察到自己情绪上带着些许怒气,于是敛了激动,声音变得温和而冷静:“臣,越矩了。”

他往后退去数步,躬身禀道:“殿下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因心事郁结加之孕期气血亏损,才会呈现出久病不愈的假象。须知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若想避之疾患,自当宽心顺气。殿下若是信得过臣,便不要再说那些泄气话,好生养息,谨戒悲哀,勿生忧恐。臣定会竭尽毕生所学,全力为殿下调养好凤体,护殿下顺利产下皇嗣。”

他语气平淡,慢慢的与我说着话,眸光清冷而疏离,倒教我越发伤怀难过起来。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沉吟许久,才道了声多谢。

他神色一瞬黯然,继而又切切叮嘱道:“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殿下今日暂且不用服药,用一些安神药膳即可。待臣回去调制一味更温和的补血丹丸,下次请脉时呈于殿下。”

话音落,他匆匆而去,再来问诊时,已是三日后的正午。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眼眶乌黑凹陷更甚之前,脸色甚至比我还要苍白。

宫中有传,说新任医正为求高封,急功近利,夙兴夜寐的制药寻方,近乎疯魔的翻查古籍医书,还不惜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扎针。用药过猛时,甚至几次呕血。我原还存疑,如今看他这般模样,想来传闻定是不假。

但众人不知其中真相,我又怎能不知。他自损其身试药,断然不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他,是为了我。

我本就对他心里有愧,如今见他更是羞赧,不知如何面对是好。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药瓶,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粒药丸递到我手上,并温声交代我如何服用。我侧目,看到他青肿的虎口和有些溃烂的手背,鼻尖一酸,就落下泪来。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我制这药,竟如此艰辛。

手里这小小的一粒药丸,霎时间变得有千斤之重。我几乎是抖着将药吞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遣退花抚及内人,殿中只余下我和他二人后,我终是忍不住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

“孟家被削爵,长极流放了你的父亲,将你贬为庶人,如今因为有求于你,又将你召回宫中。你不恨,心里不怨吗?”

他愣在原地,错愕的看着我,久久没有言语。

我狠下心,稍作顿停后道:“你应该要恨的。你不该为我如此自伤其身。不要再为我试药了,我不会感谢你的,相反,我还会觉得你很蠢。孟节,你何故要对我这般好。从小到大,我都不待见你,没给过你好脸色。哪怕是奉旨,你也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这样很不值得!”

他垂下头,兀地自嘲起来:“何故要对你好,难道你真的不知吗?你说你不待见我,这句话,可真让我难过。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

他一句反问,让我无语凝噎,心中一阵刺痛。

两两静默,皆不知从何道来。忽而,他嘴角微弯,笑得异常酸涩:“罢了,横竖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不过你不必担心,如何制药我自有分寸,伤不到我的。”

我深吸口气,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不要再为我以身试药,我不会领情的。等这孩子生下来,你就出宫去,你不属于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告退出门。

我想我的话很伤人吧,但愿他能听懂。我真的不想再欠他什么,我还不起。

————

因为有孟节的医治,我的病情大有好转,许久无恙。

深秋,宫墙脚下红枫瑟瑟,墙头的樟树上也都挂满了花胜。后庭上下,喜乐一片,好像都在为了皇儿的到来做着准备。

腹痛了五日,我仍旧没有要生的迹象。清乐宫外站满了稳婆和御医,日夜侯着,就等着我见红。长极罢了朝,每日守着我,这一守就是五天五夜。到第六日,我终于见了红。反复折腾又痛了一整天,直到次日黄昏时分,伴随着一阵异常的疼痛,我终于要分娩。

长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进了内室,见我痛得狠了,他怕我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就让我去咬他的胳膊,我自是不肯,强忍着痛愣是不敢呼出声来。

幸得孟节予我喂下一颗止痛药丸,又将参片含在我嘴里,如此倒也减去了不少痛苦。可我还是痛得死去活来,汗水从额角不停的流下来,顺着下巴滑入胸膛,打湿了内衫。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困在淤泥里的臭鱼,浑身污秽,狼狈至极,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着嘴绝望的挣扎着。

“长极——长极!”

“我在缺缺,我一直都在。别怕,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长极不停的安抚我,一避为我擦着汗水,一避厉声询问稳婆为何孩子迟迟不见出来。

两个稳婆吓得不敢回话,只是低头忙手上的事。

安平守在一旁,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内人将门窗关紧以免冷风进来我会受凉。

“殿下再使点劲儿,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稳婆欣喜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传进我耳朵里,我咬着牙,拼了命往外推。

“啊——”

我再忍不住,痛得哭出了声。不知过了多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换来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皇后娘娘顺利产下的是个小皇子。”众人欢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

长极忙不迭的从稳婆手中接过包裹好的孩子给我看,这一声声呱呱婴啼,惹得我和他都红了眼眶。安平和花抚也是喜不自胜,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长极睇着怀中孩子,哽咽道:“缺缺你看,我们的孩子。”

我喘气不匀,努力平复了好久才敢探头去看。襁褓里皱皱巴巴,瘦瘦小小的一小只,跟个小耗子似的,这便是我的孩子了。

我撇嘴感叹道:“怎么会这么丑。”

我嘴上嫌弃着,可心里甜得不行。这世上除了长极,这就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了。

这孩子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张大嘴巴哭得更大声,惹得众人瞬间哄笑。长极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安慰我说新生的婴孩都不好看,长着长着就俊了。

我如是信了,伸手抱过孩子好一阵亲昵。他好轻,轻得像片鹅羽,不过好在他是健康的,只凭这一点就令我万分感激。

长极侧坐在我身边,柔柔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他深深的看着我,眉眼是说不尽的柔情。我倚靠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我发顶,暖暖的呼吸拂在我的额间。我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抬头看着他。他亲了亲我的鬓边,低声温语,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仿佛有诉不完的衷肠。

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只觉此前所有辛苦,也不过尔尔。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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