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冷风吹进暗室,穿透身体,我觉得好冷,像被人扔进结有浮冰的湖水里,刺破肌肤的寒意,连带着骨子都是冷的,凛风寒衣透。
眼皮很重,重到无力支撑,只能阖上。
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长极的影子,我好想他啊,真的好想好想。
我想他,也恨他,更可怜他。
我恨他扔下我这么久,恨他言而无信,没有赶在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回来。
我可怜他,可怜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长极的母亲!
思绪万千,浑浑噩噩中,我逐渐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置身于新境。
周遭敞亮一片,夜未明,天是被火把和熊熊火堆映亮的。而我,则被束缚了手脚绑在火堆中央的高台上。
狂风吹动我的赤色衣袂,也吹散我一头长发,不用临镜,也能想象我此刻定然狼狈至极,宛如披发的女鬼。
我早已虚弱得不成样子,好在背倚着盘龙华表勉强支撑住身子,才不至于像个吊死鬼一样左右摇晃来得难堪。
定了定心神,举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制浑仪,旁边还摆放着圭表和漏壶,粗略审视一番,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观天象的紫微天坛,位于无极殿正东边。
天台的地面绘有一个八卦阵,我脚下站的是阴鱼眼,而阳鱼眼里则盘腿坐着七个僧人和七个道士。他们闭着眼,神情凝重,对着一件杏黄色四爪蟒袍不停地敲打木鱼和铙钹,声势浩大,一声盖过一声,响彻天际。
如果没猜错,那蟒袍应该是废太子甫的。
从高处往下看,空旷平坦的广场上被五颜六色的颜料写满经文,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日晷。??另有百十来人身着奇装异服,头上插着彩色羽毛,戴着古怪的面具,围着那日晷跳着奇怪的舞步,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巫师。
观量许久,都不见冬嘉身影,想必又躲在暗处计划着什么,我无暇关心,只怔怔的看着前方那场正在由万人上演的生死大戏。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大街上行凶的恶人举起手中斧子砍向仓惶四窜的老弱,胡兵的带刺鞭子挥向无力反抗的病残……妇孺的哭喊乞求,翁媪的捶胸顿足,悲天怆地,惨绝人寰。人们跪着,跑着,哭着,喊着,但前去不能,后去不得,实属修罗场。
传入耳廓的厮杀声、求饶声,似猛兽悲呼,似白猿哀嚎,又似鬼魅惨吟,无一不在控诉这场无端来的祸事。俯瞰四野,昔日繁华的建康城,一夕之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炼狱,哀鸿遍野,尸山血海。这场血流成河、白骨累累的夺位之战,背后拆散的又是多少无辜人家!
而始作俑者是谁呢,是长极,是百里颛,是冬嘉,亦或者是我?
万民于水火,而我无力拯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声落泪。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放肆张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不是冬嘉又会是谁。
我看着她款款袅袅的朝我走来,一身华贵锦服,衣香髻影,裙衫曳地,头上的步摇华冠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一如我初见她时那般明艳动人。
可惜物是人非。
此刻她的美,与这人间惨象格格不入。
笑声随着她走近而消散,她站住脚好整以暇的凝着我,眼尾因摸了朱红细粉使一双眼睛显得分外妖冶,红得发紫的嘴唇就像阿芙蓉一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但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惧的!
我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逼得她与我四目相对。我想破口大骂,想高声诅咒,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于她无关痛痒,于我枉费口舌。
倏尔,我学她一般放声狂笑起来,用尽仅存的力气肆意的嘲笑着着这个疯子。
“你笑什么!”
她捏住我的嘴,又狠命的甩开。
“笑你啊!我笑你痴心妄想,罔顾天道,我笑你不知死活,自掘坟墓!”
“哼,笑我?就你也配。笑吧,趁着最后一口气笑个够,过了今夜,你只能去地府笑了。”
她不再与我多言,转过身将那块写有秘术的布交到一个和尚手里,然后站在一侧气定神闲的观战,时而仰面看天色,时而回首盯着台下的巫师,似在等什么。
宫外屠戮肆起,宫中更是血雨腥风。
不多时,这场战火延伸到了紫微天台的广场。
广场外围自有潜伏已久的死侍抵御,不下千人,身着玄色铠甲,?手持长矛,于宫墙外同前来攻城的人展开混战。这些死侍像被人控制了心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指派上前搏斗,不知疲倦,不惧生死,前赴后继的冲上去,挥舞着大刀浴血奋战,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纵然浑身划得稀烂,在倒下去的一刻,手中的刀都还在舞动。
鲜血染红了地面,战鼓仍在高鸣。
经文声念得越来越快,诵得越来越响。而台下的拼杀,也越来越惨烈。一片喧嚣中,安能分辨是诵经声,还是惨叫声?
天边逐渐露出了鱼肚白,残月未退,旭日将升,夜将晓未晓。
好像每死一个人,那堆火就会燃得就更旺一些,火光映在空中,照明了流云走向,方便做法者观星察宿。
冬嘉口中的万人祭,竟是这么来的。
未几,狂风大作吹乱云层,雷声轰鸣中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乌云射在了日晷上,然后又折射到我身上。
冬嘉朝我疾步而来,难掩兴奋的解开我身上的锁链,然后将一只不知是虫还是蛊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手腕上,只那么一瞬,那虫子便钻进了血肉里,连痛觉都没有察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见为首那个身披青黑木兰色袈裟的僧人往火堆扔了一张符咒,那火便越烧越大,火焰一瞬升高,火光冲天。
八卦阵的阴阳鱼眼里迸发出灼眼的白光,照亮了天地。
霎时间狂风不止,催枝折木,天上的云叫那疾风一卷,汇聚成型,依稀可辨,似狰狞兽像、又似飞天神女,像是从壁画里、大殿里、经卷里跑出,飞了来这云海之中。
幻影憧憧,万象虚拟,观色如聚沫,如水上光晕。眼前虚像重重,世人皆迷,坊间的歌舞升平,建康城外的万马奔腾,小城南的扶风杨柳,大漠里的长河落日,甘木居里大快朵颐的食客,醉生殿中谈笑风生才子佳人……众生相浮现在眼前,亦实亦虚。
时空转接,千人千面,虚像穿风透影,自由穿梭。
这场景,数百年前也曾发生过,不过那时候驱动这场法事的人是尹朝。
日晷的投影飞速换位,漏壶里计时的水在往回倒流。所有的现象都在证明,时空可能即将错位,难道,冬嘉真的能如愿?
不待我多加细想,肌理的疼痛早已不堪忍受。
那道白光似能穿透身体,让我五脏六腑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痛。
我嘶声的哭喊着,灵魂像要被人拽出,身体越来越轻,好似羽毛在往空中飘去,约摸着离地面有两丈高的时候忽又停下。
我望着又变成漆黑一片的苍穹,内心荒凉且恐惧,眼泪自眼角滑落流进了耳朵里,痒痒的,十分难受。
“长极——长极——”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
好像叫着他的名字,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我闭上眼,往事如碎片浮现,一帧一帧在脑中闪现,清晰直白。
原来人在将死的时候,真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和画面,有前尘旧事,有经年过往。
我看到那场大火,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子,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是我,又不是我。她是铭华,我是缺缺,可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我看见那支射进我胸膛的利箭,但仍旧没有看清是谁射出的。
我看见那个将我从水底捞出,背着我走在长街的人。他为我买糖人,送我大阿福,给我折樱花,送我一大束栀子花,为我打麻雀,为我挡剑,为我哭,为我笑,为我转换命格的人,这一次我终于认出他了,他是尹朝,也是长极。
我听见那个女子的痛心询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今日我问了你,你替我解了这疑惑可好?年少时,你送了我一样东西,一个白面狐狸面具,那是你有心要给我,还是无意为之?”
男子回她:“只是无意……”
女子垂眸,抽泣道:“我原以为,你送我那狐狸面具,是给我的定情信物。原来不是。”
男子粲然一笑,继而又道:“我送你的定情信物,明明就是那个大阿福,没想到你喜欢的却是那个狐狸面具。无妨,但若你喜欢,从此世间风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
“长极——”
疼痛过后,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我想我应该快要死了吧,但我放不下他,别说两辈子,与他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够活。
也不知道,我死了,他会用多久把我忘掉,应该不会很快吧。
他要是敢把我忘了,我定是不依的,下辈子他若再来找我,我可就不理他了,也让他难过难过。
算了算了,我还是会理他的,我可舍不得他难过。
“缺缺——”
一声疾呼划破长空而来,我拼尽力气睁开已经阖上的眼眸,侧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策马驰骋,身披素银铠甲,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而来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心心念念,终于见到的人。
他终于来了。
“长极!”
方开口,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