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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冬

大同四年冬,建康城照旧没有下雪,只是地面结了些薄冰,天气有所回凉。

不知可是天寒的缘故,我近来总也不得好眠,常常会在夜半时分突然醒过来。若是一醒,往后就没了睡意,只能睁着眼挨到天亮。即便是囫囵睡了个全觉,也是伴着奇奇怪怪的梦,有时还会被魇到。

我做的每个梦都很长,梦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可惜都记不全,只在翌日刚醒时会有点印象,但穿个鞋的功夫就能尽数忘光。

比失眠更让我痛苦的是绞尽脑汁回想昨夜的梦,从那点残存的印象来看,梦见的事,似乎有关我身边的某个人。但具体是谁,是什么事,我又实在记不清。隐隐约约快想起来,又在恍恍惚惚中给忘了。这过程极其难熬,令人痛苦。

小寒这日,我早起挑了些厚实点的绫罗缎匹吩咐花抚给允康送过去,她临盆在即,这布料拿去给孩子做襁褓正好。

中饭后,我仔细从书架上选了几册今年刚出的话本子,打算带去给于归解闷。刚备了马车要出门,却让匆忙赶来的安平给拦下。

她不由分说的把我从马车上拽下来,勒令我回屋待着,今日不准出府。

我一头雾水,连连问了她好几次理由,她也没有告知,只教我莫要多问。我见她脸色不对,便也不敢违抗,只得乖乖折回府中。

我已经答应不出门,安平却还是不放心。生怕我会偷偷溜出去,竟亲自留下来寸步不移地守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为何事紧张,看她眉间藏忧,神情严肃,便能猜到此事非同小可。

我出不了门,也无事可做,索性抱着话本子在屋内烤火。盆里的碳火旺得灼人,我移眼盯着那红透了的碳块看了半晌,心下无端烦闷,遂将书搁在桌案,偏头看着安平。

一向话多的她,今日却难得安静。她像尊菩萨似的端坐着,面无表情,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容许我问话。

安平这般反常,愈发引我深疑。我想,她定是瞒了我什么,可我又没法从她嘴里套出话来。

我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的递到她手中。她笑着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侧目凝视我时,翕动嘴唇,像有话要说,可又迟疑不言。

我开始感到恐慌,揣测是不是长极出了什么事,安平怕我知情后犯浑哭闹,这才要将我关在房间冷静,而后才寻机会跟我坦白。

自从长极上了战场,我就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的。成日里胡思乱想,都是各种他受伤的样子,要么是他浑身是血的躺在黄沙上,要么就是他从马上摔下来。此刻安平的举动,仿佛坐实了我之前的种种假想,越发令我心惊。

我踌躇许久,终是忍不住,怯怯开口问道:“母亲,您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她怔怔摇了摇头,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悠悠看向了门口。我迫切想弄明白,她又一言不发,真是让人无奈。

我拉过她的手握得死死的,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若有事,您不如坦言告知,不用再瞒我的。我保证,我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您就跟我直说吧。”

安平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一瞬不瞬的盯看我半天,却还是紧闭牙关,半字不说。

又熬了些时辰,临近黄昏,安平的贴身女侍从外面回来,好像带回什么重大消息。安平见状,立刻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两人匿于屋中一角谈话,似要故意避开我。

只见那女侍以手作掩,附在安平耳边低语了几句,安平瞬间面色如土,须臾,眼眶也红了。

未几,安平遣退了来人,屋子里又只剩下她和我。

她重新坐到我身边,慢慢拉起我的手,佯装镇定道:“别担心,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蹙眉道:“不是要紧事,那您为何要哭?您的手也为何要抖?”

安平闻言立刻抬手擦了擦眼泪,随后又跟我解释说:“我一友人今日去世了,我觉得难过,哭一哭也是应该的。你莫多想,就安心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陪我好好说说话。”

她在撒谎,这事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我当然不信,直直说道:“您就别骗我了。若真是您的朋友过世,您为何不去吊唁?何必还怕我知情,特意将我关在房中不给出去。母亲,您不妨都跟我说吧,您越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越是会多心担忧。是长极出了事吗?”

她赶忙否认道:“不,不是长极,他一切安好。”

默了少焉,应是觉得没必要再瞒下去,她终于缓缓道:“缺缺,你我都该懂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道理。母亲今日不让你出门,也是怕你惹上无端灾祸。”

……

随后,我在安平的含泪叙述中,理解了她口中的无端灾祸,也知晓了她阻我的缘由。

继陶家和赵家被诛灭后,在南瞻一向稳如泰山的于家,也逃不过这般命运。

邕王府今日被抄,邕王自戕在了无极殿上。而安平多年好友邕王妃,在得知邕王身死之后,服毒自尽。

邕王的罪名定了很多,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弄权谗佞、欺上压下。一说当年北城烟花案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他嫁祸于安阳王,还杀人灭口,早一步将安阳王谋害在了大狱中。另说他心怀叵测,蓄意加害当今太子,意图施以毒杀。

罪状绕繁,但真正定了他死罪的,还是与那场陈年宫变有关。

谁也想不到,邕王培植多年的心腹甄尚书,到头来竟会联名上书揭发邕王其实是废太子一党,更有东宫旧人柏妃站出来指证,说当年百里甫闯宫时的兵是邕王支援的,德盛宫门也是邕王给开的。两人早已结盟,预要里应外合的,篡位夺权。百里甫兵败之后,邕王不得已只能弃帅保车,倒戈相向。事过多年,邕王依旧贼心不死,妄图要替废太子翻案。而他甄尚书自诩良臣,恐社稷遭殃,甘冒风险做此正义之举,揭露邕王的狼子野心。

甄尚书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旁人一时看不明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帝忌惮邕王势力,早就有心铲除。如今得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怎能不用?所以未经查实认证,连过场都不走的就坐实了他乱臣贼子的身份。

南帝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怒斥邕王数罪,言辞凿凿,令其百口莫辩。

邕王见大势已去,状若疯魔,还没等侍卫前来押解,他便愤然投柱,自寻了短见。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时辰里,金吾卫就查封了邕王府,搜抄家产时,果然搜到了甄尚书说的有力证物。除去无数的金银珠宝,竟在于氏的宗祠暗室里搜到了废太子夫妇的牌位。

南帝怒不可遏,下令封府,一日屠尽于家两百多口人命,就连于氏的宗祠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

我初见南帝时,觉得他是个面慈心善,和蔼可亲的老人。可在南瞻生活了这些年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我认知里的人。真正的南帝多疑狡黠,冷血无情,暴戾恣睢。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以前读来只觉言过其实,而今才当了真。

我也终于明白,安平为什么要阻拦我去见于归。

她是怕我护友心切,为了给于归求情顶撞南帝,更是怕我与于家扯上关系,惹上祸端,牵连了长极。

我屏气凝神的听安平把话说完,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呆呆傻傻的坐着,一动不动。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完全心凉。

安平拍着我的手背,严词要我答应近段时间都不会去探望于归,说南帝还在彻查,凡是跟于氏来往密切者都会被怀疑。

我没有应承,只是愕然的睇向桌案上那几册话本子,这原是我要给于归送去的,没想到还没见着她,她便遭遇了这样的事。

我懊悔了,我懊悔没有早一点去见她。

一日之内父母俱亡,全家俱丧,自己也朝不保夕。难以想象,她当时会有多难过,多绝望。我该早些去的,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能陪着她。

我苦笑着推开安平的手,抽噎着道:“母亲,您是要我舍弃挚友来明哲保身吗?”

一说话,眼泪就掉进了嘴里,又咸又涩。

安平用力摇头,开解道:“没有让你舍弃她,只是暂时的远离。待看陛下对她如何处置,再来决定是否来往。太子妃如今身处险境,我知你担心她,可你帮不了她啊。”

“在我看来,远离和舍弃没有分别。身份高贵时是朋友,如今落难成了阶下囚,就不能是了?若是人人都怕惹上麻烦,只求自保,那朋友二字,岂不廉价可笑?难道我不去看她,平日里我和她的来往就不做数了?”

皇室里明哲保身的绝技,我自小领悟,学得比谁都精,可我现在却不想用了。

安平脸色苍白,冷冷呵斥我道:“助人者先自助。且不说你助不了她,即便能,也该先保全你自己不是吗?如今凡是跟邕王扯上关系的,无一不受牵连,都被定了重罪。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找于归,是怕你趟上这趟浑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和于家撇清一切关系。你说我无情也好,冷漠也罢,在这世上活着,就要学会自保。”

她说得很对,可我不愿赞同。

沉沉的静默后,我木然问道:“于归呢,她现在在哪儿?”

安平轻轻吐出三个字:“祈翊殿。”

﹉﹉﹉﹉﹉﹉﹉﹉﹉

于家败了,于归也就败了,不论理由就能置她于死地,何况还给她安了一个谋害皇孙的蛇蝎罪名。

南帝没有急着杀她,而是将她贬作庶人幽禁起来。听说这样的隆恩,还是百里颛三跪九叩求来的。

祈翊殿是一所年久失修的废置行宫,位于城郊西南,地处偏僻。我未曾去过,但听人说,那是个杂草丛生,蛇鼠成群的地方。

天微微亮,我匆匆备了些衣食和药品准备给于归带去,废苑荒凉,她应该是用得到。刚到马厩准备牵马出城,却不想安平就等在哪儿。

我以为她还要阻拦,正盘算着该如何脱身时,她竟松了口,答应让我去。

我诧异的看着她道:“您为何改了主意?”

她不回话,施施然走向了马厩。须臾,她牵了一匹大宛马出来,方才走近,便将那缰绳随意地扔给了我,叮嘱道:“早去早回。”

我颔首,牵马离开。

一路疾驰赶到祈翊殿,在门口就被侍卫挡了下来。

“陛下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庶人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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