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蓦将四人气走也落下泪来,颓败地坐在一截枯木上,其实她逐渐能感觉到吴瑞居心不良,可她那般自负那般倨傲,服软的话开不了口,脾气一如既往的不招人待见,原以为这七年吃的苦头足够她低头,奈何生来倔强不肯服输,她要撞破南墙才愿回头。
第五蓦从许闹那里学的以己度人,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幽幽叹气:“落谣大哥,你留下暗中保护她吧!”
落谣拱手接令,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第五蓦远走的身影,不由喃喃:“蓦姑娘这般体谅他人,很累吧?”
源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叹息:“蓦姑娘你还不知道吗?她有三分像燕平郡王洒脱,三分像枫清伯爵守诺,四分才是她自己的执着,太顾及情义终归伤的是自己啊!”
落谣送走源德,寻了一处离沈蓦不远不近的荒废小院租下,由于多年无人居住甚是荒凉,简单清扫东厨与卧房便歇下。
源德回宫后将事情原委原封不动描述给太平帝,沈戎手捧古籍久久不能回神,搁下竹简回身道:“华阳镇距青都不过五百里,你给朕准备一匹快马,朕亲自去。”
吓得源德跪倒在地:“陛下,朝局混乱,您孤身出京,恐有万一啊!”
沈戎长身玉立,行至窗前仰望群星,企图掩藏眸中的愧悔与绝望,孤注一掷般决绝:“你是在抗旨吗?”
源德奉命去准备,他便独自踱步去了瞭望台,望着星空下远处模糊不堪的浥陵,那里长眠着满心愧疚的女子,他看错了人,一心以为淑妃与贤妃一样是真心待蓦儿,然自己眼拙,耽误了蓦儿成长,赐婚一事他有问过,当初承韬那孩子健康无虞,又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蓦儿欣然同意,后来他为了最快捷的安抚凉王,便自作主张下旨。
说来,他作为一个帝王,赐婚之事无所谓臣子是否心甘情愿,可作为一个父亲,教育皓儿成为合格的储君花费了不少精力,的确对蓦儿关心不足,即便知道已故皇后站在大局不会责怪他,到底还是有所歉疚,若不亲自问出蓦儿的决定,心中难安。
经过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安排,三日后,沈戎扮作太医令刘宣的弟子出了宫,由密卫第一队一路暗中保护。
卯时末,沈蓦正在给女儿梳头,忽闻院外鸡鸣犬吠,以为是家里的跑出来了,忙出去查看,却被一道迅疾如风的黑影带走,耳边风声变化,眼前已多了一人,陌生而熟悉,她试探地唤了声:“爹……爹……”
沈戎这些年操劳过度,已两鬓斑白,唯有俊朗的五官仍旧引人注目,艰涩一笑间,眼角细纹丛生,更添几分老态:“蓦儿,爹来看你了,随爹回京吧。”
沈蓦扑到他怀中肆意哭泣:“爹爹你怎么才来……”
沈戎任由不过十七的女儿在自己面前声泪涕下,用绢帕为她拭面,看着自己娇养的女孩儿为人妇,明显比起京都大家闺秀粗糙的肌肤心疼不已:“蓦儿,你受委屈了。”
沈蓦再次泪流满面:“爹爹……”
远处的第五蓦羡慕极了,她从未在父亲面前这般任性,或者说她没有任性的资本,父亲本就自大,从不看重母亲,更别提她了。
她凭实力赢过密卫第一队的队长,所以如今的密卫卫长落谣、副卫长贺江东下面最有话语权的是她,她也是第一队的现任队长——皇家护卫分四种:卫尉、郎中令、护影、密卫,前二者在明后二者在暗,前二者有官爵从卫尉、郎中令九卿之二的正三品官员至最低的正七品护卫,后二者按武功能力高低分卫长、副卫长、队长共一百,随后按进队次序排,第一队代表着护影或者密卫的最强悍实力,是以第一队的队长也会暂代卫长或副卫长之职,方才也是她将沈蓦带到沈戎身前。
但,也仅仅是羡慕,她仿佛很难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嫉妒甚至嫉恨,总觉得不属于自己的就没必要太多情绪。师父说,她这一点很像许姨,只在意在意自己的人,其余皆是过客!
待沈蓦冷静下来,沈戎才轻声道:“蓦儿,可愿跟爹回去?”
沈蓦昂首问:“爹爹,回去,我的公主之位还是我的吗?”
沈戎望着那双盈盈泪眼不忍拒绝,然理智战胜了情感:“不是,阿蓦作为嫡公主已在人前现身,但父皇可以依照公主待你,给你想拥有的……”
沈蓦忽的激动起来,竟然打断了天子之言:“不要,爹爹,我只想要公主的位子,那本就是我的!”
沈戎语气略带严肃的宽慰:“蓦儿,父皇已经想好公主的封号华阳,贤妃所育,幼时走失,今……”
沈蓦再度打断了他,执拗到外人看来不可理喻的地步,却是内心凄凉,母后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也将失去,她如何甘心:“不可以,女儿才是嫡出啊,当初您突然下诏,叶承韬已废,换做谁能安然接受?不过七年,您的心便偏向了毫无血缘的草民?!”
沈戎的神情霍然转成薄怒,拍着沈蓦后背的手突然抽回,星目逐渐泛起凉意,语调生硬,仿若在极力压制胸腔中还未喷出的怒火,称呼亦变了:“帝王之家,何来自由?!朕偏心,偏的是这万里江山,朕先为君后为父,假使给你这七年时间,你能与沈皓担起社稷之重吗?!你问承韬武功尽废时谁能接受他,第五蓦可以鼓励他站起来,安慰他不放弃,你可以做到吗?”
沈蓦反驳道:“那是因为她一介布衣,高攀了!”
沈戎被她狂傲的笃定气笑了,不禁摇摇头,将少年情意娓娓道来:“那是他们初次相见,亦是偶然,她离开青苑后才知道相思赋与相思引的意义为何,事后更是一再希望叶家退婚,避免叶家抗旨不遵她来向朕提,奈何承韬一心一意,她方越过心中等级之分,愿意留在青都。”
沈蓦的身子晃了晃,原来只有她是多余的,与先皇后一模一样的凤眸一层一层地染上悲凉,父皇的确没说错,就算那七年给了她,仍然做不到为父皇排忧解难,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母后在世时教会她的那些都在淑妃的一言一语中淹没,见父亲改了自称,她也改了:“为何父皇当年要将女儿娇养在淑妃宫中?”
沈戎听此言亦不由得悲从中来,八尺男儿居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懊悔不已:“若是给了贤妃便好了,朕识人不清,太过信任淑妃!”
沈蓦第一次见皇帝这等沮丧,扶着沈戎,艰难地摇头,难过地说着违心话:“不,君无戏言,帝王无错,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父皇不必这般。”
沈戎闻言心头越发哀戚:“蓦儿,愿意回去吗?”
沈蓦莞尔一笑,却蓦然落泪,眼底是无尽的绝望,更是认命的无奈:“父皇,儿臣方才深思熟虑过,纵使我得了那七年,亦无法成为如今可做父皇臂膀的阿蓦。阿蓦自小生活艰辛,尝尽世间冷暖,性子坚韧执着;儿臣锦衣玉食、奢华享乐,娇生惯养。儿臣既无吃苦耐劳之韧心,亦无敢为天下先之决心,更无庇佑苍生之善心,终究无缘陪伴父皇左右,无德伫立皇兄身旁,我们,各自相安,永不再会。”
她缓缓走出深幽竹林,对小径边的久站之人依旧骄横,语气却软下来,可见亲人于她有多重要:“我无能,父皇与皇兄便交给你了,父皇视你如亲生骨肉,嫡公主的位置你比我配得上,大浥有你是福气。”
第五蓦扣住她的手腕,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凭她的功力仍旧一清二楚,的确,有些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可有些事还是想试试:“你在这里我不放心,跟我回去吧,好歹衣食无忧,可享天年!”
沈蓦粗糙的手覆上虎口一层老茧的手,细细摩挲着,同样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偏生眼前人就能下苦功夫,听皇兄说,习武是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其实她很欣赏能干的女子,比如她的母后,可以统领乌兹国九凤军,甚至不需要九凤佩就能一呼百应。
她眼神倔强,骄傲依旧:“我才不要你的施舍呢!我的东西不再属于我,我就不要了,替代的位置也不要,何况是低于当初的地位。”
第五蓦另一只手按住她那只皲裂的手,能细数这些年吃的苦,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疼惜:“真是别扭的小孩子!何苦将自己困在一个牢笼?”
沈蓦不自禁地笑了,剑眉充满英气,眸子却是宿命的意味:“青都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牢笼呢?同样是囚笼,不过一个大些恢宏富贵些,一个小些贫穷寒酸些,并无不同。”
第五蓦无法回驳,终于体会到了许姨那句话,不由脱口而出:“人生在世,自由难求!”
沈蓦笑着落了泪:“你在青都危机重重,要保重。”
第五蓦秋波眉蹙起:“你也是,避着点那家人!”
沈蓦自顾自地点点头,默然远走,再不曾留下一句,一切想说的,要说的,都随着背影一并消失。
沈戎走过来,久久的站立,仿佛目送着女儿走向一座已定的坟墓却深感无力,因着他自身也在困境深处无法自救,如今才更能感受到许闹为何死也懒得来青都:“帝位果然孤独,什么都留不住。”
第五蓦淡淡道:“然而坐在皇位,谁又舍得下来?所以陛下想想,便放下煽情的话吧。”
沈戎觉得身边又有个许闹来气他,这话不就是让他别那什么,许闹说的啥,凡尔赛,就是得了好处还卖乖那种:“你何时跟燕平郡王一样会气人了?可恶!”
第五蓦笑了笑,不甚在意,只问道:“陛下交代了落谣卫长保护公主,如今可以回宫了?”
沈戎此时方觉第五蓦对自己的称呼不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丫头,你为何不叫朕‘父皇’?”
第五蓦神色淡然:“因为臣下不是公主。”
沈戎恍然大悟,一把抓起第五蓦的手腕:“走走走,跟朕回京去玉牒亭改记录!”
第五蓦颇有些无语,心里无限感慨——好好的一个君主,为何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十一人快马加鞭,自青都与华阳镇一来一回,不过用了一夜半日。
申时,沈戎坐在龙椅上,批阅罢各类上书,脑中的思绪也是百转千回,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吩咐:“七年过去,是时候该做决定了。源德,叫孟选、东方亭来见朕!”
半个时辰后,与孟选商议好公主的玉牒记录之事,良辰吉日选在
沈戎私自出宫去了浥陵,站在皇后墓前沉默不语,却好似有了千言万语,最终他低语:“九凤,你千辛万苦诞下的女儿,千娇万宠地长大,无法接管这万里江山的重担,我必须换阿蓦来。你我少年夫妻,一路扶持,因国事对儿女的关爱不多,不该将她交于淑妃管教,导致女儿跋扈蛮横不听劝诫,是我的不是,待我下去再跟你赔罪。”
一阵微风袭来,杨柳青枝在沈戎胸前划过,他的眸子染上哀痛:“九凤,谢谢你的体谅,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落下音调,眼泪携带思念与愧疚滑落,跌碎在泥土中化作两朵湿润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