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轻飘的云浮在月前遮着唯一的光,几个时辰前还人头攒动的典安街夜市已远走楼空,典安街本不叫典安街,前朝之前还名为“殿安街”,公良负天夺权后,为了避讳因而强制下令改名并命令含有“殿”字的商户全部搬离,此举引发无数百姓抗议进行游行,最后被宫廷军队暴力镇压并逮捕带头的几人,此事才慢慢结束,但却永远没有被遗忘。此时此刻的典安街万籁俱寂,落叶在夜风的席卷下四下飞散,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包装和一些弃置的边角料。除了这些,只有一个人影缓缓隐没在这片黑暗里。
叶文拓的手自然下垂着摇动,泛着银光的游猎弯刃在这片夜里显得甚至有些刺眼,半壶列图放在藏狼战甲腰间的胯口中,距离他出门已经两个时辰,换做同龄人,早已被父母催着回家温习功课准备科举考试。叶文拓没有科举的经历,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科举考试,唯一他确定的事,是无论他在外面待到多晚,只要他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叶世国永远不会来叫他回家,也永远不会有心思来叫他回家,如果他叶文拓愿意把那个茫茫草原下的漠北寝宫称之为家。想来令人讽刺,他要是做一些出格的事像放倒几个长安城守卫或是潜入公良负天的皇廷宫殿拿到什么胤隆机密比如长安兵力暗哨明哨分布图之类的,叶世国反而会开心自豪得不行,逢人便炫耀说“这才是我叶世国的儿子,这才是藏狼族的未来”之类的话。虽然这些事,对于自己来说并不算很难,可就是觉得恶心,恶心得要把刚喝的列图和肺里的血全部吐在地上。这件事,他叶文拓似乎也并没有少做。叶世国找了无数名医,用遍了草原流传的药方,每位请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他们找不出任何生理性疾病,只能开出一些简单的偏方无非就是休养身子骨的那些药草。叶文拓自己都能背下来了。最终的结果就是叶世国阴沉着脸盯着叶文拓。
风逐渐变大了,额前的头发飘在眼睛前遮住了视线,叶文拓突然觉得很累,索性躺了下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觉得熟悉。曾几何时,在漠北的那些夜晚,自己也是这样躺在冰冷的草原上望着同一个月,只不过并非中秋,月却又格外圆。在那些画里,他咬着三叶草跟尝着微甜的触感,席天地而坐,幕漠北而行。远方高墙矗立的藏狼皇宫与军队寨群只让自己觉得恶心,还有那个被视作漠北之狼的男人,自己的父亲。所有的一切都是旋涡,而自己永远无法挣脱,任凭自己如何拼杀。
叶文拓觉得一阵反胃,刚扭过头便开始干呕,夹杂着血的列图滴滴点点落在地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躺了下来。没来由,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长安少年。总觉得似曾相识,跟他的每个场景都似曾相识,有些异样的感觉,是自己在那片草原活了十九年都不曾有过的感觉,那种叫“温暖”的感觉。他也话少,自己也话少,可是就觉得说的每句话都在另一个时空发生过无数遍。
他笑了起来,是那种嘴角微微上扬一些的笑,到后面转变成放声大笑,到最后的纵声狂笑。在笑什么呢,叶文拓自己也不知道。
笑这世间万物的轮回,笑这命运铁手的安排,笑他叶文拓自己,笑叶世国,笑藏狼,笑长安城,笑整个朝代与这条历史长河,笑天上一个字都不说的月与星,笑这片苍茫宇宙与沉浮星空。
笑所有。
“你能不能别笑了?”江长安看了萧荣一眼,“这是在人家家里,不是御正司。”
“不是啊,那我就傻笑了啊怎么了?那我就觉得这里豪华啊,你看看这一片院子,真不愧是平康司,真不愧是林家啊,大手笔大手笔,啧啧啧。”萧荣背着手左看右看,时不时发出赞叹声。
“那你要觉得御正司不好你就去跟皇上说,让他修建修建。”江长安放低了声音。
“你为什么不去说?”萧荣笑嘻嘻地回望他。
“你们在说什么?”林淑若回过头来。
“我们.....”
“我们在对林小姐偌大的房产进行应有的赞美与感叹。”萧荣抢在江长安说话之前吐出一连串句子。
“还好啦,其实那么大的房子也不是很好,家里每天除了仆人就是几只野猫,我也挺无聊的,从私塾回来温习完功课就只能跟它们玩,父亲忙,半天见不到人影,母亲也是。”林淑若敲着门,“是我,我回来啦。”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华丽的屏风和秀美的壁画,地毯似乎是从丝绸之路运来的西域特产,布满瑰艳的花纹,青花瓷茶器井然有序地置在檀木桌上,仆人们整齐划一地站在两侧,江长安和萧荣缓缓跟在林淑若身后。
“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两位大人。”林淑若对着正中央的男人道。
男人起了身,他穿着典雅精致的长袍,花纹是金色的猛虎,留着长长的胡须,双手放在腰间,一步步走下台,直到江长安面前。
“多谢这位官人,敢问尊名?”他直视着江长安。
“江,名长安,保百姓平安是在下分内之事,谈不上谢谢。”江长安的眼睛动了动。
许久寂静。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大丈夫一生,或游四海八荒,或保一城一方,或吟千古诗篇,或创永世名扬!长安老弟,我林峰欣赏你!”男人转过身,“即刻下令做一桌酒菜,从库里拿典藏的桃李酒,我要宴请这两位兄弟!”
“这也太热情了吧.....”萧荣窃窃私语。
“我也不知道啊。”江长安更一头雾水。
“我爹就这样,你们就顺水推舟给他个人情吧。”林淑若边招呼着仆人们边说。
“诶好的好的.....”萧荣笑嘻嘻回应着刚要点头就被一只手拉了回去。
“你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了?”江长安皱着眉看着他。
“我觉得,这个林峰看上去不像是能通敌叛国的人,但你放心吧,我也知道人不可貌相。”萧荣点点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江长安转过头看着林淑若。
“那你?”萧荣看着他。
“我担心的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要面临的将会是什么。”江长安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腰间的唐纱破上。
“回来了?”阿图尔斯靠着客栈门口抽着草原旱烟,深夜的雾气混合着烟气飘散在夜空中,叶文拓抬了抬头,发现是他后瞬间低了下去,一言不发往回走。
“其实我能理解你。”阿图尔斯抽尽最后一口,咳嗽着放到一旁。
叶文拓的脚步没有丝毫放慢的意思,仿佛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你父亲,他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阿图尔斯转过身对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
前方的人影停住了,在月光下逐渐变换着形状。
“他,他也知道很对不起你母亲,但是,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那时的藏狼太过于弱小,就是颗软柿子,别说是当年的大唐,就是旁边的附属小国,见到我们也能狠狠咬上一口,可我们毫无还手之力,你知道你的祖母他们是怎么死的么?都是......”
阿图尔斯说不下去了,因为人影已经瞬间暴起至他眼前,包括横在他脖子上的那把游猎弯刃。
“别他妈跟我提我妈,还有我祖母。”叶文拓面无表情看着他。
“真不愧是您,可是我也要说,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只想让您看见将军背后的那些事,我知道您的这些情绪正常,可是为了藏狼的未来,我也想您......”
阿图尔斯下意识抬手格挡瞬间袭来的杀意,叶文拓左手猛烈直拳打在他的腹部,右手直肘他的头部,连年征战的军旅带给阿图尔斯的不仅只有几句漂亮经验话而已,格挡的瞬间他瞬间作出反击抬膝击穿叶文拓的攻势并顺势猛击他的右手打掉了他的刀,叶文拓后退几步,面无表情的同时暴起再次跃向阿图尔斯,疾风骤雨般的拳头砸向他的头部,阿图尔斯连续左右闪躲躲过他的重拳和上勾拳,转身再次躲过他的直拳顺势回身飞踢砸在叶文拓的脖颈。
“够了吧,叶公子,我做这一切只想让你......”
话音未落的阿图尔斯瞬间感到吃惊,原本应该已经被那一脚击倒的叶文拓依然立在原地,他的确被打中了,可此刻他的双手抓住了阿图尔斯的那条腿,还有隐藏在这之后的如野狼般的眼神。
叶文拓反手扭断了阿图尔斯的腿骨,无视后者的惨叫飞起身用膝盖顶在他的下巴,紧接着一击夹带着万般暴戾的上勾拳将健壮的阿图尔斯直接打飞至半空,又重重落在地上。
“你......”阿图尔斯痛苦地捂着受伤的腿半跪在地上看着叶文拓,身经百战的自己竟然败在这么一个少年手上,此刻面对着面无表情的这个少年,他竟然浑身颤抖起来,生出一丝畏惧,仿佛站在他眼前的是撕裂血肉的野兽。
叶文拓看着他,转身迈开脚步,刚刚的短暂交手,他虽然赢了,可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阿图尔斯毕竟是上过战场的真正军人,几个回合下来的铁拳让他的身体痛得像是裂开,并且他的拳头全部准确落在自己最薄弱的肌肉和骨头处,最重的是最后那一下,叶文拓硬抗下这一脚的代价是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肩膀处几根骨头的声音,更麻烦的是他已经感觉鲜血像万般河流已要冲开他的嘴唇。换做一般人,此刻早已跪倒在地上两败俱伤。
叶文拓强撑着碎裂的身体,一步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