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从未见过越宁这样的眼神,那因虚弱、饥饿与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眶,正充满憎恨。她不禁在那一刹那,在脑海中问自己,这一年,宁儿她受了怎样的苦。
“娘,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还怕什么呢…”越宁望着她,眼泪扑簌簌落下。
“你瞎说什么…”戚氏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爱意。
越宁嘲笑着哽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留在这里陪着泉君,已经全然不管我的死活了。如今,为何还要顾念我在仇家是否受得住…咳咳。咳咳咳。”越宁猛烈地咳嗽起来,戚氏刚上前扶她,就见她喷出一口血来,不省人事了。
这一昏,便是十余日。中间反复醒来昏去,昏昏沉沉地,隐约看见仇徒的脸,却道是自己眼花,也来不及看清,便再睡了过去。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腊月初二了。
最先看到的是竹绣的笑颜:“夫人醒了!”她叽叽喳喳地跑到院子里又喊了几声。许多脚步声都匆匆临至。
先是扇萍与秋燕,跟着是爹娘和泉君。
越宁从床榻上坐起,仍有些虚弱,身子仿佛要散架一般,只得靠在床上。
泉君上前围着他嘘寒问暖,戚氏和越老爷也问她感觉如何,说她这几日昏迷不醒的,把他们都急坏了。
越宁看看屋里站着的人,虚弱道:“仇徒呢。”
众人一时都变了脸色,扇萍似乎做了个小动作,秋燕就出去了。她将一切都看在眼中,问:“我昏迷几日了?”
“阿姐,都快半个月了,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醒过来了呢。”泉君拍着胸口,仿佛现在还有些后怕。
越宁看着他,在看看爹娘,问:“人找到了吗?”
他三人面露异色,迟迟不做答复。
越宁笑笑,“是啊,这样,还指望什么奇迹呢。兴许我与他都是短命之人,爹,娘,让我随他去吧。”
“不是的,阿姐,他不是什么短命……”
“泉君!”越老爷喝住泉君的口不择言,泉君即刻咬着嘴唇不言了。
“长安。”
越宁一怔,寻声看去,众人也纷纷回头,见仇徒站在门前。但除了越宁,其他人却并不意外。越宁观他们的反应,只觉得奇怪。
仇徒走上前来,越宁才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想要下床扶他,却未到床边就自己先踉跄于塌,好在泉君扶住才勉强扶她坐好。仇徒已然行至床边,泉君自觉地让了路,越老爷夫妇二人也忙说等晚点再来看,便纷纷离去。
“你的腿。”越宁也全然顾不上旁人,关切地问道。
“长安,我…”仇徒欲言又止。
“是什么人抓了你?你的腿怎么了?是旧疾复发了吗?”越宁急得要起身看个究竟,他急忙拦住,说:“小事,不要紧,你身子更重要。”
越宁闻言一怔,瘫坐着:“又有什么用呢…”
仇徒抿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两日,越宁可以下地走路了,仇徒陪她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郎中说这对她身子恢复有好处。越宁擦着剑,感慨道:“不知何时能再练剑了。”
仇徒忽地想起刚与越宁成亲那日,一时心中更添堵塞,默默擦起剑来。
角落里,越老爷夫妇站着,观听所闻,心中一阵唏嘘。
晚饭,扇萍三人将膳食端到房中,一言不发地退下,越宁一边用膳一边问,“为什么大家最近都不说话了。”
仇徒一怔,含糊道:“可能…不想让你累着吧。”
“是吗?”越宁看着他。他更加专心地用膳了。越宁一把夺过他的筷子,仇徒不得不抬头看她,她问:“你们究竟在瞒我什么?你如果真要休我,我也好自在洒脱。”
“是吗?”仇徒竟苦笑反问,瞧越宁待住,他便匆匆说一声“吃饱了”便起身离去了。
越宁是没有想到仇徒用那般受伤的眼神看她的,仿佛自己戳透了他的心脏一般。但是如果不是相公要休了自己,为何所有人都举止怪异呢?莫非,自己的身子又恶化了不成?难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心中竟然有几分释怀,竟然觉得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仇徒前脚出去,扇萍三人就进来,问:“公子怎么了?”
越宁打量着她们,反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啊?哈,怎么会呢,奴婢们哪敢瞒着夫人…”她们急忙打趣一番,匆匆离去了。这种反应,更是让越宁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事。
她唤秋燕去请个郎中回来与自己把脉,说身子还有些不适。秋燕急忙去请。她又叫扇萍收拾碗筷,留下竹绣一人照顾。她素来知道竹绣嘴巴不紧,但没想到旁敲侧击、“威逼利诱”之下,竹绣也只是一个答案:夫人,您想多了,大家根本没有事情瞒着您。
等郎中来了,说她五脏受损,必须要静养。她顺着问:“我还有多少寿命?”
郎中一怔,哑然笑道:“我只是一个小小郎中,如何有卜问天机的本领,夫人莫要笑话鄙人了。”
“所以,我还能活多久?”越宁盯着他的眼睛问。
扇萍瞧越宁神色不对,急忙在郎中嘟囔越宁有病前就将之礼貌送走,对越宁道:“夫人,您怎么总问些这么不吉利的问题。如果公子和老爷老夫人他们知道了,该多难过…”
“可是如果不是我身子的问题,你们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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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八日,戚氏一大早熬了八宝粥和越宁泉君爱吃的馅子与菜肴,一家人齐聚厅堂用膳,仇徒也在。他这几日都与越宁分房,睡在客房里,越宁因为之前的事,也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越宁已经察觉到他们二人已经有了貌合神离的趋势。
“子虚哥,阿姐,过两日皇上公主就要去围猎了,你们还陪我去吗?”泉君见大家都沉默不言,在饭桌上带起了气氛。
越老爷急忙跟上话头,恍然道:“哦对啊,泉君,到时候围猎一定很热闹,要是能带着你姐姐姐夫……”
“我们不去。”越宁淡淡地说。
仇徒诧异地看她一眼,她道:“仇徒的腿还没好,不能去。”
“差不多了。”仇徒说。
“是啊,我瞧也差不多了。”戚氏尴尬地笑道:“宁儿,你们该出去走走。总在屋里待着,对身子也不好啊。”
越宁板起脸来,放下筷子,“那你们去吧。”说着,便起身离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些日子自己像这个家里的客人,反而无论仇徒做什么,他们都在替他说话。如此,自己既不是越家人,也不是仇家人,更像是个孤魂野鬼了。
“为什么不去?”
仇徒一回房就关上门问越宁。
越宁抬眼看是他,便继续整理床铺,说:“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仇徒皱起眉头,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越宁反问。
瞧越宁的神色,仇徒摇摇头,“没什么。”旋即他转了话锋,“既然你不想去,那便不去了吧。我在府里陪你。”
“陪我?”越宁定睛看他,抓着他的衣襟,他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越宁松开手,笑着。
“长安…”
“别叫我长安。”越宁笑着叹口气,“我已经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我说你要休我便休,你反而受伤地将我独自撇下。我以为是我命不久矣,你们才这样对我遮遮掩掩,可是叫来郎中却只说我除了不能生育,其他的,只要好好调理,便没有问题。既然如此,我实在想不到,你们到底在瞒我什么?”
说着,越宁看向仇徒的腿,指着说:“就连你的腿为什么会这样你也不告诉我,你究竟还要我怎么看你我的关系?我好累,我求你了,你给我个答案吧。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仇徒抿着嘴,思量着。
“你走吧!”越宁背过身去,决绝道。
“长安…”
“如果你还是那些话,你请回吧,也许,你我夫妻缘分……”
越宁话还未尽,仇徒竟丢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是丹丹救了我。”
丹丹,丹丹……
这让越宁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名字,她怎会不记得?这不正是那个本该嫁给仇徒的女人吗……
越宁的身子僵在原地,仇徒哽咽道:“为什么骗我。”
越宁一动不动。原来,全家人那般神色,都是因为这件事。
“你醒来那天,我迟迟不进来,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仇徒长长地呼吸着,为了让自己冷静。他说:“这些天,我都想告诉你,我遇见丹丹了,她又一次救了我,她甚至取出画像对我说,她赶到京城的时候,我已经和你成亲了。她不得不离开…你知道她过得有多辛苦吗?”
越宁不敢说话,但身子已经有些站不住。
仇徒长出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不再提了。你先坐下。”仇徒看着她身子虚弱,要扶她,她急忙躲开,复杂地看着仇徒,摇着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直担心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来了。
仇徒到底爱的是她,还是这副相貌?亦或者,是像子愆一样,爱的是一种感觉?她竟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仇徒了。
“长安,越宁,你让我怎样?”仇徒望着她,“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可我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你,我这里就很痛。”仇徒捂着胸口,“难道你不是吗?你真要与我分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