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墨影忽然皱眉,抬起眼眸来真诚地看向他,说道:“灵染,让你滞留在后宫之中真的可惜了。若不圈宥于此地,若致力于朝堂之上,凤曦国许能早一日摆脱如今的困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雪灵染一怔,却是笑意融融,叹息道:“朝堂上的症结绝非一日之寒,要解决也并非朝夕之功,一蹴而就。只要陛下有心,灵染无论身在何地,定当竭尽全力以助陛下一尝夙愿。”
他垂眸看着她,诚挚地道:“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此宫中,皆是灵染的命。能够得遇陛下,倾心相知,亦是一生大幸,何求其他?灵染知足常乐,只愿看陛下一生长安长乐,百事无忧,便足矣。”
听得他温柔的剖白,凤墨影心中柔软,翻起身来,在他的脸颊上一吻。看住他迅速绯红的脸颊,含笑道:“我若能得你一心相待,此生相知相守,亦不枉此人世一遭了。”
雪灵染垂眸微笑,轻声道:“陛下洪福齐天,上苍定会护佑我凤曦国国泰民安,千秋永乐。”
凤墨影挑眉,怎么觉得他这话中有话似的。正是心中有异,杜衡已领着一众宫女在殿门前禀报,得她点头示意后,便鱼贯而入,将殿中的案面铺满了菜肴羹汤,接下来就是用膳前的一系列礼仪了。
坐在案边,凤墨影举着筷子懒洋洋地吃着,不得尽心。雪灵染就吩咐杜衡领着一众宫人下去,说有事相商,让他们把殿门都给关上了。
凤墨影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地不明所以,问道:“有什么事吗?”
雪灵染轻笑道:“张口。”
凤墨影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随后在他那张纯澈无比的笑靥诱惑之下依言张口,他便随即夹了一片冬笋递到了她的嘴里去。她当即是两颊一红,微微发热,这就是传说中的投食吗?
“可口吗?”他笑靥无瑕地问。
她心头怦怦地乱跳,盯住他的目光有点发直,讷讷地道:“可……可口,非常可口。”
“陛下,你尚未咀嚼。”雪灵染笑话道。
凤墨影真想拍桌子不干了,羞赧得无以复加,期期艾艾地道:“大胆雪灵染,你这是在作弄寡人吗?”
雪灵染神色一肃,道:“灵染不敢,陛下请息怒!”睨着她的眼神里分明盈满了淡定的笑意。
真好,在这个宫里终于有人可以不畏于身份与她偶尔嬉笑顽皮一下,而她也能够放下防线地在他的面前露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真性情来,无关猜忌,无关试探,无关防备。
凤墨影真诚地一笑,忽然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嘟囔道:“寡人太累了,手指头就连筷子都提不起来了,可怎么办?”
雪灵染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唇角噙住笑道:“你负责张嘴就可以了。”这一刻的笑容甜到齁,凤墨影满脸飞红,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作了?太矫情了?正想着,他筷子上的食物已送到了她的嘴边,她就自然而然地张嘴接住了再说。
这一秒钟,她觉得谈个男朋友也挺好的,特别是这个男朋友很上道的时候,就瞬间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就这样维持着吃了一顿,凤墨影躺在躺椅上悄悄地摸了摸自己被喂得稍稍厚了一点的小腹。雪灵染已给她端上来了一盏消食茶,她不由叹气道:“既然要消食,为何方才还要吃那么饱?”
雪灵染在身旁的椅子上挥袖坐下,含笑道:“陛下受伤之后都清瘦了,因此要多吃一些,补充元气。但腹胀的话也不好受,因此需要饭后喝一盏消食茶。”
这是想把猪养胖,又怕猪难受?
凤墨影忙打消了自己的这一个念头,怎么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猪呢?
待宫侍们把晚膳的残羹都撤了,殿内又恢复了原先的温馨宁静。
“灵染,你对如此朝堂中的士族有什么想法吗?”她觉得自己的盲点太多,难得抓住一个可信的人给她恶补一下。
雪灵染好似毫不意外,直言道:“沈唐青沐四大士族,如今唐家在当年被陛下以谋逆之罪惩处九族之后,在朝中已销声匿迹。沐家在朝堂上一贯中立,几番更迭亦不曾表态,但却至今屹立不倒。青家,当年先帝与之联姻,一有试探其心是否有异之意;二有打压青家在朝堂势力的蔓延,以致往后的新君无法压制之意;三有为未来国君拉拢重臣门阀势力之意,用意不可谓不深。至于沈家……”
凤墨影在他这几句话中,得到的信息不知一点两点,大大地丰富了她对这四大家族的认识。
更是联想到了当年前女帝打杀唐家的真正用意究竟是什么呢?真的只为了他们维护先太子?还是为了以后的朝政大局做下的铺垫?
前女帝大刀阔斧的硬拼,似乎是得了一时之势;却失掉了人心。还是当时为势所逼,她不得不如此以狠戾之名,来谋求一条出路?
在凤墨影接受过新时代洗礼的观念中,这样的道路毕竟是太过于血腥了,是她始终无法接受的。
而在凤曦国前一代的女帝眼中,她又是看到了什么,又是有什么样的筹谋,才设法将青家联合了起来?
凤墨影微微偏着头,以期待的眼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雪灵染徐徐地说道:“至于沈家,凤曦国的大部分兵权都掌控在了他们的手中。如今在西北用兵,虽有所损耗,但一旦凯旋而归,沈家的声望便要更上一层楼了,在凤曦国他们就是永不败仗的象征。届时,陛下亦要论功行赏,但沈家的荣耀已无以复加……”他转眸,神色担忧至极,“沈家的野心虽未揭露,但臣唯恐有朝一日终成祸患。”
凤墨影点头,历代历朝以来,功高盖主的人多半不是被皇帝给砍翻了,就是把皇帝给推到了。若他沈家无野心,便不会把兵力养到早已足以威胁帝皇,养到成为了当权者眼中的祸患。
只是在于,这个野心要在什么时候爆发罢了。
想到此,凤墨影心中不由一震,一个念头在此一闪而逝,快到她抓也抓不住。
雪灵染的声音依然温软地响在了耳边,“陛下当年从军,得到了先帝的首肯,想必亦是存了压制沈家兵权的心思?”他回望她一眼,笑得高深莫测,“先帝有意栽培原本荏弱的楚家和新秀容家,陛下提拔他们的用意亦是一样的,幸好他们也没有辜负先帝与陛下的期望。”
她总觉得他此刻笑容有些耐人寻味,目光虽不明,一字一句却是通透无比,对朝堂与帝王的心思亦洞若观火。此刻,却又是如此毫无顾忌地在她的面前坦然地说了出来,他就不怕惹得圣心猜忌和不快吗?
凤墨影有些看不明白地皱了皱眉,他对她就这么地放心?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全族安危都交付到了她这个陛下的手中?
他并不是口直心快,全无顾忌,毫无城府的人。
“还有沐王斐家地位特殊,世袭罔替的尊崇与爵位,不仅是对功臣的一种奖赏,激励后人为国为民,奋不顾身,亦是一种稳固和制衡的手段。先帝所封的靖宁侯洛家亦一样,他们代表着皇权的昭示,更是借以打压、抵抗门阀士族独占特权的先锋士卒。洛家的小侯爷为此而殁了,斐家的玉晏一直躲避于斗争之外,他想要明哲保身也没错,兴许是觉得已没有什么他值得为之一搏的。”他给她一一剖析着,语气不急不躁地道,目光冷静而犀利,给人一种与平日里的清润温柔截然不同的感觉。
凤墨影有些怔然地瞧住他,心中感觉百味云集。
“至于我雪家……”他停顿了片刻后,眼中复有了些许的落寞,慢悠悠地道:“家父虽生为家主,却生性不喜争夺。先帝指为太子太傅,家父当年曾上疏先太子提议兴学改制、举荐人才,却不得先太子的青眼。雪家更多的人喜欢争名夺利,熙熙攘攘,不得安宁。”
凤墨影终是明白他眼中的落寞是为了何故。他的父亲是一股清流,想要为朝廷,为百姓办一些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实事,一心为公,却无人响应。想来亦是无奈、寂寞、失望的,听他话语中的语气,是认同这些观念与作为的,是曾想过要帮助父亲实现这些政治抱负的,亦曾想以一己之力报效家国、实现个人的理想,但错综复杂的时世与斗争不休的各方势力,让他身不由己地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来。
如今,他是看透了,还是灰心了?
凤墨影忍不住起身,过来轻轻地抱住他,安慰道:“不必灰心失望的,你不是还有寡人吗?世事如棋,天下为局,又岂可知我们不能翻盘?”
雪灵染双臂缓缓伸出抱住了她,渐渐收紧,埋首在心上,柔声道:“灵染已说过,得遇你,乃我一生之大幸。”
在此刻,她才多少明白了他此话中的意思,并不是日常的表白,而是出于真心的珍惜。
“灵染,能够与你相遇相知,又何曾不是我一生幸事!”她情由心生,亦不禁感慨道,眼前似掠过了自己往事中的种种际遇与磨难。
雪灵染瞬间拥紧她,眼角泛起了一抹微红,双眼中悄然地氤氲起了不为人知的星湿。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处,里面依次地掠过了心疼、愧疚、珍惜、宽慰以及坚定。
他心中默然地念道,绝不会一错再错了。
凤墨影以手为梳轻轻地理着他背上披散下来的头发,难得如此柔声细语地道:“雪灵染,我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