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地界。回雁峰下。阳光洒落林间,光线随着绿叶的摆动在地面跳跃,远远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林鸟蹁跹掠过。
端坐马车前扬鞭的福临显然经过一番乔装改扮。他身著劲装披风,肩背狙击步枪,头戴黑狐暖帽,暖帽缀红色帽纬,饰东珠,剑眉星眸,长髯及腹,显出一付美髯公的架式。他“扮演”的是杜家的老家丁,而马车内雍容闲雅的小梦“扮演”的则是杜家少奶奶。
这是福临的主意。一则避免孝庄与康熙的明察暗访;二则避免被吴三桂认出,吴三桂当年自然见过福临,多少应该还有点印象。总之,为了避免麻烦,接近吴三桂,只好不得已而为之。
此刻,小梦掀开车帘,娇声问道:“老公,这一路也走了两个月了吧,究竟还要多久才到应天府?”
福临回望答:“已经到应天府地界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到正阳门,等到棋盘街我们找家客栈歇息,你肚子饿了么?”
“还好,”小梦以帕抹额:“就是太热了些。”孕妇本来怕热,加上到了南方,又是风和日丽,又是整日坐在闷闭的车中,不免香汗淋漓。
福临伸手过去,爱怜道:“来,坐我身边吧,今儿空气很好。”
小梦施施然于他身旁的短凳就座道:“话说这吴三桂,真是一点创意也没有。他称帝,就将这儿一切都改了,衡州改称‘应天府’,钟鼓楼改为‘五凤楼’,回雁门为‘正阳门’,大街名‘棋盘街’,一切皆盗用京城名称,这要在二十一世纪,会被笑掉大牙,还会被告侵权呢。”
福临只笑不语。
小梦又神往道:“不过真的很好奇历史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究竟长什么样子耶!你说我们到底有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
福临道:“他嘛,从前我见过一面。是赐封他为平西王,他上朝谢恩的时侯,从前倒是长得英气精神,身高嘛,依你们的算法,大约在一米七三左右吧,不胖不瘦,肌肉结实,脸圆圆的,眼神凌厉。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但这么多年没见,我想他大约是老多了吧。”
小梦点头道:“现在是公元1678年,算来,他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应该是老多了。就是不知道陈圆圆是不是还像传说中的那么美?”
福临笑道:“那我知道,肯定没有你美。”
小梦仰起俏脸轻哼一声,却掩饰不住满脸甜甜笑意:“算你会说话。”
夫妻二人正在闲聊,忽见前方一中年美妇身著白衣抱着包袱踉踉跄跄狂奔而来,神情惶恐,不时回头张望来处,隐约间马蹄声声入耳,后面应有追兵。
小梦向福临传递了个眼神。福临会意,驱着马车从中年美妇身旁掠过,展臂揽入,她已身处马车上,惊魂未定时,小梦已拉着她的手避入车内。
来者果然是追兵!十余骑轻乘扬起一阵尘土,为首的将领福临认得,那正是吴三桂的亲信爱将,现任大元帅的马宝。当这十余骑从身旁经过时,那马宝还回头看了福临一眼。此时,福临心中疑云窦生:能让马宝这个大元帅亲自率兵追赶,那位美妇想必非同凡响,会是谁呢?
帘内小梦细细端祥眼前这位美妇,只见她眉不施而黛,眼不画而美,唇不点而红,脸不抹而艳。好一朵出水芙蓉、闭月羞花!只见她先时紧张得紧紧抓住裙边,后来见追兵已过,才缓缓放松,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头感激地向小梦一笑。那笑,好似三月春风,可令人烦恼尽消;又似桃李花开,可使人怡情悦色。
小梦正待开口询问,却觉车身微微摇晃,然后停住,她一把掀开帘子,果然见福临已将马车停在路边。
福临随着掀开的帘子钻入马车,紧挨着小梦坐下,张口就是一句:“你就是陈圆圆?”
二女皆惊!陈圆圆吃惊的是身份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揭穿?竟连半丝想掩饰的余地都没有。小梦吃惊地却是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在故事听闻过的传奇女子忽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怎不叫人几疑梦中?
陈圆圆莞尔一笑:“这位大哥多疑了,小女子怎么会是陈圆圆?”
“你是!”福临十分肯定:“若是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惊动大元帅马宝亲自追赶?但若是一个出逃的‘皇妃’,自然就变得合情合理。”
小梦恍然大悟,高兴地握着陈圆圆的手嚷嚷:“太好了!原来你就是陈圆圆!想当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为的就是你呀!今天见到你太好了,幸会幸会!”
“咳!”福临轻咳一声,向小梦使了个眼色。小梦会意,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时忘形,还是低调些好。
哪知绝世美女陈圆圆听了此话,却神情凄测,冷冷地低语:“休提那事!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宁可没有当初,也就不会有如今。”
小梦立即觉出她的话外之音,马上柔声安慰道:“虽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你不再否认就太好了,相信我们,我们会帮助你的。”
“你们是……”迟疑的语气流露出了她对陌生人的戒备之心。
小梦眼波一转,又开始发挥职业专长编故事了:“我叫杜小梦,夫家也姓杜,这位是我们杜家的老家丁,叫杜飞。你看我这样子也知道,我已即将临盆了。可是,哎,男人就是那样,朝秦暮楚。起初,我夫君也很疼爱我,可是我一有喜,他就耐不住寂寞,在外就和别的女子好上了。日前被我得知,与他大吵了一架,屡劝不听。这不,我就赌气离家出走了。幸好,老家丁杜飞对我忠心耿耿,不放心我一人大着肚子上路,宁可背着弃主负义的恶名,一路护我。你知道么?我很仰慕你的,你就是我的偶像。你和吴三桂的爱情故事是那么传奇,那么令人感动。我真希望我和夫君的爱情也象你们一样真挚。所以,茫茫人海,不知何处去的时侯,我就想到来衡州,希望能够碰碰运气,让我见到你一面。真没想到呀!还没到应天府内,就让我遇见你。你说,咱们俩是不是有缘?”
一席话说得福临暗暗发笑,却把绝世美女陈圆圆的珠泪都引出来了。看起来,陈圆圆已对他们彻度消除了戒备,因她幽幽叹了口气,竟对小梦说了心里话。
“承蒙错爱,其实小女子有何令人羡慕之处呢?想那世人都道我陈圆圆红颜祸水,倾国倾城。殊不知身为弱女子,不过只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罢了。万事哪容得我自个做主?自小身世孤零是无可奈何;被田畹献给祟祯是无可奈何;吴三桂纳为妾时是无可奈何;被刘宗敏掳走时也无可奈何;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时亦无可奈何;如今他称帝我亦是无可奈何。试问,万般事有谁曾问过我再做决定?既不曾问过我,又岂能全部归罪于我?”幽怨嗟叹之间,颇有几分忿忿不平。
小梦点头道:“的确不能怪你!都是爱情惹的祸。只能说是吴三桂太爱你。”
“哼,他爱我?”岂知陈圆圆语带哽咽,神情更加落寞悲凉:“我承认,或许当日他的确是因妾而激愤,一时怒发冲冠,才会引清入关。那时的他是爱我的。我们曾经有过那么恩爱,那么快乐的日子。我随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生活虽不安定,但心情却是快活的。可是自从他受封为平西王,镇守云南后,一切都变了。他渐渐骄奢淫逸,阴怀异志,拥兵自重,他网罗美女,侍妾众多,而我已年老色衰,又常在他耳边唠叨,劝他放下权欲,余生无多,过几年逍遥快活的日子不好吗?他不待听,渐渐离心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哎,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企求允我带发修行,寄居庵中,从此不过问红尘之事。哪知两个月前他于此称帝,加封文武百官,封赏后宫。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他是想在我面前显摆,证明自己没有错吧,他强派人将我从云南带来这里,要封我为贵妃。我却依然劝他放弃帝位,坚拒敕封。我知道,他一定很不高兴。如今,我要逃走,我要回云南,我还要回我自己的小庵中,他却派人一路追我回去。哎,何必呢?我只愿余生常伴青灯,为他祈福消灾罢了。”
小梦听完,对陈圆圆油然而生敬意:“看来,我封你为我的偶像真是对了。你真有个性,不在荣华富贵面前迷失自我,迷失方向,你比吴三桂强太多了。可惜,他不懂得珍惜你。曾经的真爱,居然这样改变了。他真是瞎了眼了。我觉得你哪有什么年老色衰呀?你现在还是保养得很好,很漂亮呀。说到底,就是男人坏。男人就是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就是觉得年轻的美眉好,见他们的鬼去,咱们别理他!”小梦心疼地握着陈圆圆的手。
身为唯一男人的福临尴尬地轻咳一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说不定你误会吴三桂了。依我看来,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否则,他不可能在称帝之日还会想起庵中修行的你,也不可能在你逃走后再派兵追你回去,更不可能派大元帅马宝亲自追。但凡有一丝不在乎,他应该将马宝留守应天府,以备清军突然袭击才对,怎么可能派马宝追回一个已经冷落多年的女人呢?”
“听你这么想,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耐人寻味了。陈圆圆,说不定你真的误会吴三桂了。”小梦突然觉得福临的分析很有道理。
陈圆圆听得如此,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