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贬海南岛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还是那位苏东坡。苏东坡被流放到海南岛儋州时已60多岁,那些与他为敌的政界小人捉弄了他那么多年依然不放过他,最终还要把他驱赶到孤岛上来,要说他对此很超然是不真实的。原先他总以为贬谪到远离京城、远离故乡的广东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在那里造了一栋房,把儿孙一一接过来聚居,刚喘一口气,又一声令下要他渡海。苏东坡想,已经这么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块墓地,安安静静等死,葬身海外算了。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严重困难。他自己耕种,自己酿酒,想写字还自己制墨,忧伤常常爬上心头。然而,他毕竟是他,很快在艰难困苦中抬起了专门发现生趣、发现美色的双眼,开始代表中国文明的最高层次,来评价海南岛。
《苏轼笠屐图》——苏东坡流放海南生活的写照。
他发现海南岛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所谓毒气,明言“无甚瘴也”。他在流放地凭吊了冼夫人庙,把握住了海岛的灵魂。由此伸发开去,他对黎族进行了考察,还朝拜了黎族的诞生地黎母山,题诗道:“黎母山头白玉簪,古来人物盛江南。”认为历来海南岛所产生的优秀人物之多并不比江南差。
苏东坡在海南过得越来越兴致勃勃。病弱,喝几口酒,脸红红的,孩子们还以为他返老还童了: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五指山区,苏东坡造访过的黎母山就在其间。
有时酒没有了,米也没有了,大陆的船只好久没来,他便掐指算算房东什么时候祭灶,准备美滋滋地饱餐一顿: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他有好几位姓黎的朋友,经常互相往访,遇到好天气,他喜欢站在朋友的家门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当地的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一路上妇女孩子看他怪模怪样哈哈大笑,连狗群也向着他吠叫。他冲着妇女孩子和狗群发问:“笑我怪样子吧?叫我怪样子吧?”
有时他喝酒半醉,迷迷糊糊地去拜访朋友,孩子们口吹葱叶迎送,他只记得自己的住处在牛栏西面,一路寻着牛粪摸回去。有两首可爱的短诗记述这种情景: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籐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最后两句,诗人已把万里天涯当作了理想境界。
春天来了,景象更美,已经长久不填词的苏东坡忍不住又哼出来一阕《减字木兰花》: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种压抑不住的喜悦的节奏,谁能想得到竟然出自一位年迈贬官的心头呢。苏东坡在海南岛居留三年后遇赦北归,归途中所吟的两句诗可作为这次经历的总结: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么说来,海南之行竟是他一生中最奇特、也最有意思的一段遭遇了。文化大师如是说,海南岛也对得起中国文化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