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日,伊朗,从巴赫塔兰到哈马丹,夜抵德黑兰,入宿Laleh旅馆
按照我们的心意,一进伊朗应该直奔首都德黑兰,然后再以德黑兰为基点,一天天向四周辐射。这是想尽量减少住宿地点,因为每次改住一个地方都要把那么多设备行李从车上搬上搬下,真是劳累。按照这一路的治安情况,哪怕把车停在旅馆的车库里,如果不把设备行李卸下,也难免被撬窃。
昨天,过关耽搁到傍晚,按当地人的说法,从边境到德黑兰行车需要九小时,其中又有大量山路。盘算再三,只能在巴赫塔兰住一夜,今天起一个大早出发,把早餐安排在半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肚子确实饿了,见有一个小城就停下吃早餐,这个小城叫哈马丹(Hamadan)。
在吃早餐时与当地人闲聊,竟然发现这个偶然撞上的小城,也有一些古迹可看。算算今天赶路的时间还比较宽松,那就顺便看看吧,权当为深入伊朗作一个适应性的准备。这也是被伊拉克的教训吓怕了:毫无准备地一头扎到“巴比伦古城”,沮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朗总该好一点吧?
第一个古迹就在城里,一个古城发掘现场,近旁有一个展示厅。我们问了工作人员一些问题,工作人员觉得比较专业,立即请出一位戴眼镜的瘦瘦学者,自我介绍叫瑞吉巴伦(M. R. Ranjbaran),考古工作者。经他简单一说,我立即严肃起来,难道,我们这次偶尔停留,真的停在那么重要的地方?
他说,这是五年前才发现的米底(Medea)王国的首都。我想光这句话就会使一切伊朗史的研究者激动起来。米底是伊朗人建立的第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统一了伊朗的各个部落,消灭了残暴的亚述帝国,而自己又在公元前六世纪中期灭亡。对于这个王国,人们了解得很少,只有在巴比伦发现的“楔形文字”中有一些记载,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曾提到,但都是间接的。我们只是粗略知道,米底人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向南发展,在一个叫黑克玛塔纳(Hegmataneh)的地方建都。据记载这是一个四方交会的山谷,又有雪山消融的水流可供灌溉。谁能想到,我们今天偶尔踏入的,居然是发现不久的黑克玛塔纳古城!这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从伊朗历史的第一页读起了。
我环顾四周,果然是一个山谷,不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低头走进发掘工地,这里已经搭起一个大棚,中间有一条铺了木板的过道,过道下面就是二三千年前米底王国首都的遗址。密集的房舍,小小的街道,都设计得十分周致。从大棚出来,再走不远就是米底城门的发掘现场,层层城砖清晰可见,边上还挖掘出一个瞭望塔的基座。
我问瑞吉巴伦先生,在考古现场,是否发现了这座古城当初湮灭的原因,譬如兵祸、火灾或地震?
瑞吉巴伦先生说:“没有发现。其实它没有以突然方式湮灭,只是人们一代代在这里居住,经历无数次改朝换代,拆卸、掩埋、填土、重建,完全忘了它以前是什么地方。在挖掘过程中,还发现了以后各个时代的文物,波斯帝国时代的,亚历山大时代的,安息王朝和萨珊王朝时代的,以至伊斯兰时代的都有。直到三四十年前还有人在上面建房,他们哪里知道脚下正是历史学家们苦苦寻找着的黑克玛塔纳!”
我问五年前发现的经过,他说是一次修路施工时碰撞到地下如许风光,便立即由一位考古学教授主持发掘。这位考古学教授是伊朗人,名字很长,我没有记下来。至此我心中已经明白,在伊朗已不可能出现“巴比伦古城”的闹剧。
吃一顿早餐竟然见到了黑克玛塔纳,我抱着大喜过望的心境与它惜别。真不想让第二个古迹冲淡了对它的印象,但我们的车队已经按照当地热心人的指点在一条小街停了下来,说是去看一座犹太人的坟墓。
这条小街很古老,走不远见一座有圆顶的砖石建筑,正是坟墓所在。进门,穿过一个小院,见一个极低矮的石洞。石洞有一石门,石门上有一个小孔,看门老人用手伸入,摸了一下,石门开了。老人要我们脱鞋,躬身进入,进入后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直腰一看,有两具黑漆发亮的棺木。
这个过程如此神秘,终于把我的注意力调动起来了。
看门老人眼睛奇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们,开始介绍。没想到他一介绍,与刚才一样,我又惊异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了,傻傻地站着不会言动,因为我眼前翻开的,正是伊朗史的第二页,而这一页又是那么光辉!
以黑克玛塔纳为首都的米底,最终是被一个来自波斯境内黑山地区的年轻统治者征服的,他便是名震世界历史的居鲁士(Cyrus,或拼作Kurus)。我们很早就知道了他,因为历史学家公认,他是古代世界史上特别宽厚仁慈的征服者。不管征服了什么地方,他总是对那个地方的宗教予以尊重,甚至到了毕恭毕敬的地步,这使被征服地的人民大感意外。他攻入巴比伦之后,把当初被尼布甲尼撒从耶路撒冷掳掠来的万名犹太人解放,宣布这些著名的“巴比伦之囚”可以自由返回故乡。
这就开始了一个动人的事实:古代波斯成为对犹太人特别有礼遇的地方。我们眼前的坟墓,安葬着他所开创的王朝后代统治者的一个王后,她的名字叫埃丝特(Ester),正是犹太人。她的夫君战死疆场,未能合葬。她身边棺木里安葬的是她的叔叔莫德哈伊(Mordkhai),犹太人中一位著名的智慧先知。
看门老人非常激动,说他自己也是犹太人,有幸在这里守望着二千三百年前犹太人和波斯人友谊的人证物证。他说那个小小的石门和棺室里的梁柱、天窗,都是二千多年前的原物,又说至今还有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到这里来参拜。
我问他的名字,他说叫瑞沙德(N. Rassad);我又问这个墓地所在的街名,他说叫夏略底街(St. Shariati)。我说我会记住,并告诉别人,因为这个地方触及了我万里寻访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那么早就出现在伊朗史的第二页上,真让我兴奋。
万分庆幸在哈马丹的短暂停留。上车吧,对伊朗之行我已经心中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