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歌德档案馆,我们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便去看席勒故居。
席勒故居是一座不错的临街小楼,但与歌德的家一比,就差得太远了。由此,不能不想起歌德和席勒的私人关系。
就人生境遇而言,两人始终有很大的差距,歌德极尽荣华富贵,席勒时时陷于窘迫。
他们并不是一见如故,原因就在于差距,以及这种差距在两颗敏感的心中引起的警惕。这种警惕,对旁人是一种永久的隔阂,而对知音,却是一种慎重的准备。
从种种迹象看,两人的推心置腹是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席勒命苦,只享受这份友情十年。歌德比席勒年长十岁,但在席勒死后又活了二十多年,承受了二十多年刺心的怀念。
在他们交往期间,歌德努力想以自己的地位和名声帮助席勒,让他搬到魏玛来住,先借居在自己家,然后帮他买房,平日也不忘资助接济,甚至细微如送水果、木柴,而更重要的帮助是具体地支持席勒的一系列重要创作活动。反过来,席勒也以自己的巨大天才重新激活了歌德已经被政务缠疲了的创作热情,使他完成了《浮士德》第一部。于是,这对友人,身居小城,开启了欧洲文艺史上的一个时代。
他们已经很难分开,但还是分开了。上天让他们同时生病,歌德抱病探望席勒,后来又在病床上得知挚友亡故,泣不成声。席勒死时家境穷困,他的骨骸被安置在教堂地下室,不是家属的选择,而是家属的无奈。病中的歌德不清楚下葬的情形,他把亡友埋葬在自己心里了。
没想到二十年后教堂地下室清理,人们才重新记起席勒遗骸的问题。没有明确标记,一切杂乱无章,哪一具是席勒的呢?这事使年迈的歌德一阵惊恐,二十年对亡友的思念积累成了一种巨大的愧疚,愧疚自己对于亡友后事的疏忽。他当即自告奋勇,负责去辨认席勒的遗骨。
在狼藉一片的白骨堆中辨认二十年前的颅骨,这是连现代法学鉴定家也会感到棘手的事,何况歌德一无席勒的医学档案,二无起码的鉴定工具,他唯一借助的,就是对友情的记忆。这真是对友情的最大考验了,天下能有多少人在朋友遗失了声音、遗失了眼神,甚至连肌肤也遗失了的情况下仍然能认出朋友的遗骨呢?我猜想歌德决定前去辨认的时候也是没有把握的,刚刚进入教堂地下室的时候也是惊恐万状的,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捧起颅骨长时间对视。这是二十年前那些深夜长谈的情景的回复,而情景总是具有删削功能和修补功能。于是最后捧定了那颗颅骨,昂昂然地裹卷起当初的依稀信息。歌德小心翼翼地捧持着前后左右反复端详,最后点了点头,“回家吧,伟大的朋友,就像那年在我家寄住。”
歌德先把席勒的颅骨捧回家中安放,随后着手设计棺柩。那些天他的心情难以言表,确实是席勒本人回来了,但所有积贮了二十年的倾吐都没有引起回应,每一句都变成自言自语。这种在亡友颅骨前的孤独是那样的强烈,苍老的歌德实在无法长时间承受,他终于在魏玛最尊贵的公侯陵为席勒找了一块比较理想的迁葬之地。
谁知一百多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席勒的棺柩被保护性转移,战争结束后打开一看,里面又多了一颗颅骨。估计是当初转移时工作人员手忙脚乱造成的差错。
那么,哪一颗是席勒的呢?世上已无歌德,谁能辨认!
席勒,也只有在歌德面前,才觉得有必要脱身而出。在一个没有歌德的世界,他脱身而出也只能领受孤独,因此也许是故意,他自甘埋没。
由此我更明白了世间本应有更多的杰出人物,只因为没有足以与他们对应的友情,他们也就心甘情愿地混同庸常,悄悄退出。
歌德故居和席勒故居离得不远,我来回走了两遍,想着他们两人在这条路上的种种交往,总是走着走着就把脚步放慢下来。然后到民族剧院大门口的两人雕像前久久伫立,看着他们两人并肩而立,身前的花环上还挽着一条昨天新挂上去的标语。
魏玛的朋友告诉我,这里不管是游行示威还是政党竞选,总喜欢把自己的标语挂到歌德、席勒的花环上,好像两位大师是他们的后台。
这很幽默,而且连非常尊重歌德、席勒的魏玛人也不因此而生气。因为他们很清楚,一切过眼烟云必然会飘绕于千古峭壁,而千古峭壁也不会拒绝,拒绝了,就显得过于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