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参加一次与官员及企业家的联欢会,主持人介绍到我,说道这是华东师大的教授,作家王晓玉。在场的人大多一头雾水状,向我应酬地点头微笑。主持人大概怕怠慢了我,忙添加了一句道,看过电视剧《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吗?她就是小说作者。反响立即巨大。都说看过看过,知道知道。都说啊原来你就是写那小说的啊。热烈的握手。一大圈的交换名片。有问哪里可以买到这本书的,还有问下一部《田教授家的28个房客》什么时候开播的。我在霎那间就擢升为众所瞩目的会议明星。
电视的传媒力量真是强大。身为小说原作者,因了电视剧的改编而搭乘上了一趟热线列车,在我也实在是始料不及。
写《保姆》是在一九九六年。
因了十数年的改革开放,城乡的界域日渐打通,不但主流劳动力市场吸纳了众多以男性为主的青壮农民,大批乡间女子也源源不断地进城,其中大部分担当家政劳务,于是就形成了一个覆盖面极广的“保姆”群体。愈来愈多的人有了聘用保姆的经历。保姆成了都市人的一个热门的话题。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大多数的保姆都干不长,或者换句话说,大多数的家庭,都曾替换过多个保姆。我的一位老友,职业画家,是“**”结束后较早引进保姆体制的一个,连着几年,我每次去他家做客,都会见到一个新面孔的保姆,三两年里走马灯般起码更换过十几个。我曾经对这种频繁更迭的现象表示过不解,私下里以为是上海人过于精明且根深蒂固地卑视从乡下来的劳动人民之故,可是待到九十年代后,自己家也开始请人了保姆,有了第一线的生活经验之后,方才明白事情是并不如我所设想的那么简单了。
我们家的第一个保姆是个安徽籍的已婚女子,三十来岁了,是个文盲。她极为聪明,声言正因为我是个教师,才应聘人主我家。在我家干了三个多月,每每工余就让我担当文化教员,到临走竟就读完了三年级的小学语文课本,能马马虎虎地给乡里的丈夫写一封短信了。然后她就自动辞职,理由是要赶回家去参加秋收,但不久我却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她其实是从我家“跳槽”,到本市西南角的一片别墅式高级住宅区去,专事侍候一个从台湾归来的老太太了。这是一个明晓“人往高处走”的道理、能逮住人生机遇的保姆。继她之后来了一个贼,没干几天就说不干了,临走时明明没见她带走什么,过后却发现少了好几样东西,其中还包括一台从境外捎来的“walkman”。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位皮肤白皙、年轻貌美的初中毕业生,她明明已嫁了人生了子,却迹象明显地努力勾引我那位当时尚未婚娶的儿子,每每在我儿子下班归家之际便拆散了脑后的马尾辫,披开她的一头乌黑长发,然后肆无忌惮地当了众人的面向我儿子抛撒媚眼,令我不胜恐惧地未等她有所成果就坚决辞退了她。基于这一教训,我后来寻觅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中年妇女,吃苦耐劳得很,但却因为性格上实在过于剽悍,跟我懦弱的老母亲合不来,又只好忍痛割爱了。如此等等,真是不一而足。
听来的故事更为生动:某东家某日回家,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因字迹潦草难以辨认而从邮局退回的包裹单,上面的收件人是家中保姆的乡亲,而包裹里的东西则全是自己家里的衣物,打开衣橱清点,方才醒悟了这张包裹单已并非是保姆寄出的第一张,前几张想必因为字迹明晰而已胜利抵达,因此自己在无意中已成了经常支援贫困山区的好心人。我还曾亲耳听到某老板家里的太太跟我说,由于深知自己丈夫的花心,所以她找保姆第一原则是“以丑为上”。报上也曾读到过这样的新闻:某花甲之年的退休老者,爱上了正值妙龄的保姆,两人喜结了连理,婚宴却遭儿女们联手打砸抢;某朴实能干的保姆与东家的儿子真心相爱,却被拼死反对的老人们活活拆散。最有趣的一个故事是,一位著名的儿童文学家,因为作品的畅销而名利双收,引发了家中保姆的歆羡及积极参与创作的热情,于是,当这位作家嗅到饭菜焦糊之气味而高呼保姆时,听到的回答则是:“我还有一个结尾!写好了就来!”
切实的鲜活的现实生活,给我提供了丰厚的创作素材,并且引起了我对当下社会之保姆现象的深层思考。保姆作为一种生活的状态,一种生存的方式,古已有之,但是时代发展至今天,在我们这块提倡“劳动无上光荣,工作不分贵贱”道德信条的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在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多年、强调“人的尊严”的现代意识日渐深入人心的当代,在现代化进程正不断加速的大都市里,新一代的保姆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群体?她们还能算作是过去意义上的“佣人”吗?她们对自身价值的定位与都市人对她们的传统要求是一致的还是已经有了差异甚至逆反?她们从乡村走人城市的根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她们是不是已经形成了一些带有时代特征的总体性格,而且这总体性格上是不是还烙下了我们的民族的地域的印记?她们为城市里的居民除了带来了劳动力,还带来了什么?她们与都市人之间更多的是冲突还是融合?是她们改变了都市还是都市改变了她们……在思索了这么多的问题之后,我发现,保姆这个群体,完全可以作为我描述当下社会最活跃的那部分机体的切入点!
于是我就写下了《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
《保姆》发表后,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选用了“28”这个数字,是不是有什么深刻含意在里面?我的回答是:没有任何含意,仅只是作为一部中篇小说,用18个保姆太少了些,用38个又过于冗杂,28个写下来,正好。那么为什么不写26个,或者27个、29个呢?这问题就让我难以回答了。我若真写了26个,或是27个,问题也一样会有:请问你为什么选用了“26”(或者是27)这个数字?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在内?
从创作构思的角度言,以数量词人题,关键在于我采用了一个开放型的、在戏剧文学中被称之为“人像展览式”的结构。这样的结构,一般说来,只需要以蜻蜓点水的方式,将众多的人众一一展示,在故事情节上即便比较松散,同样也能将作者的主旨借托于一连串的图像充分地表达出来。曹禺的《日出》和老舍的《茶馆》,在场景组合上,用的就是这种人像展览式。当然,作品采用哪一种结构,并不是随意拍个脑袋就想出来,或者故意要变个花样而做出来的。结构作为一种组合的形式,应该为内容表达的需要服务。我动手写保姆这个群体,意在通过展现她们的众生相而折射出现代都市的当下状况,那么,采用一个开放式的结构,就可以获得相对开阔的地域,让我的内容表达得更加舒展自由了。“28个”式的结构,就是这么确定了的。
小说面世不久,有多位文评家注意到了我的这篇无论在选材还是在风格上都与我以往作品有很大不同的小说,但他们的评论,大多还是集中在那“28个保姆”上,议论的重点,都是作家王晓玉如何通过展示保姆群体折射出自己对当下都市的看法。应该说,这些评论家的眼光还是挺准确的,他们所下的判断,正是我作此小说的最初主旨。但有一位名叫杨家勇的先生,竟然比所有的人都更为深入一层地挖掘出了我使用“田教授”这个串线人物的深意。他的那篇题名为《世俗展览中的深层内蕴》评论中,有这样一段话: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临近退休的教授。他在好不容易有了寻觅挑选保姆的实力和勇气之后,却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尴尬之中……在作者的一笔又一笔的浓墨重彩之下,我们面前凸现出的决非是那走马灯般出现的二三十个保姆,而恰恰是这一个似乎未着一笔的田教授。
因此,这位文评家作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篇小说提供的阅读过程十分顺畅,但给读者思索的空间却宽而深:表层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像展览,深层展示的却是知识分子在当今商品社会中的尴尬处境。
应该说,我十二万分地感谢这位别具慧眼的论者:他将他的目光投向了我笔下这位善良却迂腐、睿智却木讷、纵有一肚子的学问却不领世面的、不识时务的、在现实生活中极富代表性的“田教授”,而这个人物,的确是我基于从教三十年的生活积累而终于刻意让他生成于我的笔端的一个文学典型!
我还要十二万分地感谢来自于祖国宝岛的表演艺术家李立群先生。他在电视剧中出演的田教授,在神韵上简直是天衣无缝地传达出了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和写作时的深层用意。这“神韵”若是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来表达,那就是杨家勇先生在文评中多次使用过的两个字——“尴尬”。作为一个资深的表演行家,李立群将田教授的尴尬的生存处境通过他的表情、形体动作,乃至于读白时的语音语调,出神人化地传递给了每一个观众。因了他的出色的表演,这个“田教授”,竟就成了数十集电视剧中最丰满也最有特点、最具光彩也最让人难忘的人物形象。
生活的富矿是挖掘不尽的。
《28个保姆》发表后不久,多年相知的编辑再次向我约稿,我跟她说,要不要一个《保姆》的姐妹篇?她说,报个题名上来。我于是就说出了《田教授家的28个房客》。她一听就大笑着道,好啊,都市里的房屋租赁业正掀起热潮呢,你又抓着一个社会热点了,写罢!有了这样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首肯,我只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就把我酝酿许久的“28个房客”们化成了文字。
触发我注意到现代都市的“租房族”,是有一次我去乘坐地铁时,遇到了一大群专事分发“征租”或“租赁”广告的人们。他们一字排开,站在地铁口,个个手中捧着一大叠广告纸,努力地塞给匆匆出入地铁站的行人。我只是出于好奇,从一个妇女手中接过了一张,殊料他们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拥了过来,一份份地往我手里塞,待我突出重围时,怀抱中竟就有了印得密密麻麻的七八张纸片!“一房一厅,豪华装修……”、“急征空房……”、“两室户,全配……”,读着这些在格式上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广告,我的眼前却闪现出了飞速发展着的大都市中租房居住着的一个又一个房客们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单身的,拉家带口的,本地的,外地的,甚至来自于异域的,大学生,打工仔,白领,陪酒小姐……呵,这就是现代的都市,这就是都市里的众生态!就像当初我从保姆们的故事中获得了构思的灵感一样,我从这一叠不由分说地塞人怀中的广告纸上,也获取了下一组“28个”的信息,还有创作的冲动!
《田教授家的28个房客》发表后不过半年余,就有数家电视制作单位意欲将它改编成电视剧了。有意思的是,虽然最后确定投拍的“中路影视公司”并不是先前制作《保姆》的那家单位,但担纲出演“田教授”的,还是那位已经因为“田教授”而大大张扬了他在大陆的知名度的李立群。在《房客》里,他的表演一如既往地出色。
生活会馈赠给我们不竭的活水,这是我在创作两篇《田教授家的28个……》过程中的最深切的体会。当然,如果要说一句有点自傲的话,那么,我要说的就是:金矿只为辛勤的勘探并垦掘者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