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与私人化写作不同,你的创作有着宽广的视野,从《紫藤花园》到《99玫瑰》,你的作品中能看到社会沿革中市民生活的丰富层面。请谈谈你的日常生活,你怎样从自己有限的日常生活中去观察和演绎多层次的市民生活?你如何理解作家要积累生活这句话?
王:我的日常生活极为普通,十七岁那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先后在黑龙江、江西、上海教过书,一直到现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上一个世纪“紫藤花园”里演绎过的大喜大悲,也未曾有过临近新纪元的“99年的玫瑰”的沉浮成败。但这并不影响我去描绘那些我不曾经历过的世事和人情。虽然我属于那种很投入地生活着的人,对什么事都很有点好奇心。生活的积累或者说是创作素材的积累,并不只有一条亲身经历的途径。我的作品被认为比较丰厚些,大概主要是因为我数十年如一日地热衷于观察和理解外部世界,包括社会、历史,还有人生和命运。我认为理解生活的过程实际上也是积累生活的过程。关键在于你是不是努力地去理解,还有,你是不是有这个理解的能力。理解的深度与积累的广度是成正比的。
王雪瑛:上海男人在全国很有些特色,所以,无论是龙应台的笔下,还是在网络的BBS中,以及央视的春节晚会上,“沪生们”常常是一个颇有嚼头的话题。你说你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我想上海女人对上海男人总是很有发言权的。
王:我从心底里同情与我同在一个都市里辛苦生存着的上海男人们。他们来自华夏土地的东南西北,在一片滩涂上建造起了站立于现代化最前列的文明大都市,功不可没。他们是一个聪慧的、坚韧的、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意识的优秀群体。我始终不明白这一股以嘲笑轻视上海男人为乐的酸雨沙尘是因为什么和从哪里刮起来的。不错,上海男人中不乏那种开口就是“领导、冒号”的马屁精,可是,奸佞谄媚之徒哪个地方没有?不错,上海男人少有打老婆的,多有患“妻管严”的,可是你能就据此认为这便不是男子汉,非要无所事事地袖了手、提了鸟笼、喝马尿喝得失去了理智、进门就对老婆孩子嚎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才算是一条硬汉子了?男人的雄性激素该用在什么地方才算是个正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出色的男子汉?该搞个像样点的研讨,或者说是最起码的智力测验。我作为一个上海的女性,或许会对某个个体的男人有不良评价,但宏观地评议这个处于中国当代社会中的地域群体,却从来都是褒大于贬,不吝推重和佩服。反过来说,我每每在影视作品或是舞台上看到那些模仿了上海的地方口音作出穷形恶状来的所谓的“沪生们”,非但从来也没因此而认同这就是真正的典型的上海男人,反倒从中透视到了创作者那颗因为狭窄的嫉妒心理而变得扭曲的心。
王雪瑛:当作家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改变呢?对人性的洞察和揭示使你更容易相信人还是怀疑人,使你更充满激情和幻想还是更理智和谨慎?是更渴望超越自己,还是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局限?
王:写作会使我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与我笔下的人共同生活会使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当了几十年的教师,为人师表是我的做人原则,但也感到活得累。当个作家我有返朴归真的感觉。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过得很不青春,但写作时我又会返老还童,至少是我的精神还会重新抖擞起来,少时的梦想会鲜活地再被激起。当教师的我常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老之将至,当作家的我青春常驻,永远在渴望着攀越前方的高峰。
王雪瑛:从《上海女性》、《紫藤花园》到《凡尘·赛金花》,你塑造了不同历史时空中的女性形象,你认为你的写作有鲜明的女性视点、女性特征吗?你最欣赏的女性优点是什么?你最不能容忍的女性缺点是什么?
王:我是个女性作家,与生俱来的,写作时哪里可能摆脱得了女性视点?我崇尚在写作时尽量干干净净地怀上一颗真实的心,你的心是一颗女人的心,你就让你的心支配着你的笔去写罢,不要为力争男女平等而刻意造作,或是努力抹消自己的性别特征,或是更加偏激地堕入女权主义。我的性格很硬气,少时总有人称我为“假小子”,可是我恰恰最欣赏女性温婉如水的品性,不喜欢装腔作势男不男女不女的所谓“女强人”。我厌恶但也很可怜那种为了在雄性世界中争得一席之地的女人,其实她们的心是被名和利撕裂了的。我将在我以后的作品中描绘一下这种女人。
王雪瑛:人的一生中往往要体验多种角色,比如你既是母亲、妻子,又是教师、作家,最近又做了姥姥。你最看重哪个角色?
王:我最看重“姥姥”这个角色。当上姥姥是一种福气,并不是人人都享受得到这份福的。当一个如嫩芽、如新月、如凸出地层的汩汩泉眼般鲜活的小生命依偎在你日渐衰老的怀中时,你能不胸中涨满暖暖的温情、热辣辣的自豪,还有那沉沉的责任感吗?你还一定会在这生命的延续中理解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人要是活到了“姥姥”这个境界,离圆满也就不远了。
王雪瑛:有人说四十岁是女人的黄金时代,那么五十岁是女人的白银时代了?人生有那样轻松自如吗?现代社会竞争激烈,不少人意识到三十五岁就是充满危机的年龄了,面对年龄、青春这样的词汇,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王:我绝对是个乐观主义者。不妨向你报一个时间流程表:我三十八岁时才写出第一篇小说;四十五岁时“上海女性”系列中篇开始发表;四十七岁时拿出首部长篇《紫藤花园》;五十岁后出版《凡尘·赛金花》、《99玫瑰》、《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房客》等,同时还出了几本散文集,编写了近一百集影视文学剧本。而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是在我教学之余完成的。报这个时间流程,是为了说明一个人干什么事都不要说晚,都来得及。干事本身就是黄金,干成了事就是白银,干不成也可聊称青铜。
王雪瑛:爱情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许多女人都梦想自己的一生都能乘坐在爱情的列车上,希望爱情像永不消失的电波那样充实她们的生活,而有的女人到了中年,做了妻子和母亲,就坦言自己已是爱情的局外人。你是哪一种类型的女人?你如何评价这两种类型的女人?是前者现代,后者传统吗?
王:我是一辈子都守坐在爱情湖泊边上的女人。我十分幸运地碰上了一个好丈夫,虽然不漂亮英俊,不腰缠万贯,不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但是他正直、勤奋、博学、有责任心,以一个男子汉的肩膀与我共同撑起了几十年的共同生活。成功的婚姻带来终生的爱,或许这爱的形式不够轰轰烈烈,不够死去活来,但波澜不惊的深潭也同样是一片让人一世受用不尽的上好风景。人各有志,我知道有的女人希望爱的对象从内容到形式都能常变常新,像飞驶的列车一样不断掠过名称不同的大小车站,但只要是真的爱,我也理解她们。我不大同意将持不同爱情观的女人分为传统和现代两种。我以为若一定要分类,就只有真爱与假爱之分。上面所说的,无论坐湖边的,还是坐车上的,可以说都算真爱,而那些把爱和婚姻当作商品去出售或是交换点什么的女人,拥有的便就只是伪劣假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