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机场不在纽约,而在新泽西,这条路很长,我是知道的。但上次是第一次到纽约,看窗外一切都很新鲜,尚不觉太累。这次本已在德国就折腾得够累了,又乘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一上汽车就打哈欠,车子开动不久,就昏昏睡去。司机把我叫醒时,车正停在一栋公寓门口,司机按过门铃,又冲着对话器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就从门内跑出几个年轻人来,问道:“是邓先生吗?”我应了一声,他们七手八脚拿起行李领我走向电梯。我心中奇怪,这是到哪儿啦?我在纽约确有几个朋友,但来前我都没通知他们。只有於梨华和王渝知道我来。梨华在奥伯尼,距纽约市有几小时火车路程,王渝是个急性子,听见车响必会跑下楼来埋怨我报错了航班。两个都不像,那么是谁家呢?正在寻思,电梯停了,只见门前站着个靓女,双手插在胸前,嘴角露出冷笑,见我下梯,劈头盖脸一顿责问:“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人,航班报的也不对,时间也不对,连航空公司名称也是错的,害得王渝去了两次机场,等了四五个小时,最后才打听清楚,要半夜才到,好,没法等了,叫我把你收留下来,我这正举行派对,你参加玩玩吧,明天我送你去梨华那儿,王渝和咱们在火车站见面……”
不是别人,大名鼎鼎的台湾女作家曹又方也。她的热心与快嘴是出名,落在她手,除去低头认罪别无他途。我只得连连告罪。她领我进屋。只见屋内坐着站着,谈话饮酒,仁一群俩一伙,已有一二十人。她介绍了一声:“这是北京刚到的邓先生,”大家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她就领着我去安排住处,指点洗手间、饭厅的位置,并宣布纪律说:“不许抽烟,抽烟到楼道去抽。”我问:“可以闻鼻烟吗?”答曰:“可以,但不许打喷嚏。”
明确了纪律,我就参加到人群里去。在座的全部是青年,有写诗的,有作文的,也有学音乐、学摄影、学法律的,大部和文艺都有点关系。又方这时负责中报文艺副刊,这些人大多是她的投稿者。他们的打扮丰富多采。一位男士,头上留着几尺长的发辫,身穿武士道式的短装,正和一位西装笔挺、打着领结的绅士闲谈,见我过来就客气地打招呼。我说:“看样你们各位都在美国很久了吧?”绅士就笑道:“邓老师你猜猜我来了有多久?”我说“3年。”他笑了,说道:“我刚来两天。前天下的飞机。”我说“你别逗我。”旁边的人就证实说,他确实刚到两天。我问是来定居还是上学的?他说是来开会,和我参加同一个会,就是艾伦·金丝伯格召开的中国诗歌朗诵会。我问他贵姓?一旁的E就说:“原来邓先生还没见过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B呀!”我听了暗地叫声惭愧,我不仅没和他见过面,实在连这个名字也未曾听说过。在德国我就体会到了我国诗界藏龙卧虎的局面和自己孤陋寡闻,没想到刚到美国又马上重演。那次是碰上位定居法国的著名中国青年诗人,在德国电台和晚会上朗诵他的诗。德国人问我中国国内对这位诗人评价怎样?我却从没在中国任何刊物上见过他的诗。在德国我听到了他的朗诵,有一首还颇有印象。这诗最大的优点我想在于它的好记。诗虽然不短,但只用了一个字。
诗的题目叫“门,”整个诗读起来就是:
门
门门门门门
门门门门门门门
门门门
门门
门门
门门……门……门
这些“门”用高低快慢,抑扬顿挫的声调和节奏读出来,德国人觉得奥妙无穷,鼓掌是很热烈的。在中国刊物上能否发表,我确实说不准。因为中国人读中国诗,总会和德国人感受不同吧。好在我听朋友告诉我,说那位诗人已经发过誓,决不在中国诗刊上发表诗作。中国的读者因此欣赏不到这么有特色的诗,我替他们难过。
现在面对的这位诗人是在国内生活和写作的,我却无印象,便很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惭。马上就用转移话题来打马虎眼:“这个这个,您真是新潮,作风气派都看不出是才来美国的……金丝伯格的会倒是也给我发了请帖,不过和我在美国时间安排有点衔接不上,看来怕参加不成了。”
幸好这时E把话头接了过去,遮掩了我的窘态。
E说他正帮助金丝伯格筹备这个会,我的诗稿就是他在翻译,希望我还是尽量参加……说到这E要抽烟,我俩就溜出屋,到了过道。我见身边没人,就问E,B是否也是发誓不给国内诗刊投稿的,E说关于这些,他们之间流传着个笑话:有一天他们几个青年诗人凑在一起,正各自表示不给诗刊投稿的决心,碰巧来了位诗刊编辑。那编辑老远就打招呼说:“太巧了,你们几位都在这儿,省得我跑邮局了。”
说着交给他们每人一个大信封。他们收到信封都急忙往包里塞,不肯叫别人看见内容。有一位好事者向那编辑打听:“里边是什么?请帖?稿费?”编辑说:“不,全是退稿!”
正在说着,曹又方来喊我们进去。我们一进屋,她就把门关上,宣布说:“各位,我这请客可不是白请,现在除去老邓,其余人到这儿领稿纸,每人留下一篇千字文再走。题目是‘我对未来的展望’,谁写完谁走,好,开始。”
我自己去洗了个澡,便回屋睡觉,迷迷糊湖间听到不断有开门声,到醒来时天已大亮,又方还在高卧未起,睡得很香,估计她的约稿任务完成了。
王渝来了个电话,先埋怨我报错了航班,随后说哈里逊·索尔兹伯里来过电话,叫我把去他那里的日期定下来。我说:“我的老板是於梨华,一切要见到她才能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