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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八方来势(下)

暗夜幽深,重云掩月。月下一片昏沉,灯火高悬,照得人世浑沌,分不清何为黑,何为白。

应约而来的人,踏着流风,一派气态从容,笑望红尘变幻。十年阔别,而今看来,牌匾依稀,人已非从前之人,恨依旧不曾减少。上挑的唇角,分不清是笑是怨。转身走入黑暗之中,屹立的身躯,伴随着潜藏的心思,愈发深邃。

“宋公子果然大智慧。”梅花香气入鼻,随即而来,是一句波澜不惊的寒调。

不见人,单凭一点气息,杨羽清已知来人身份。循声看去,南宫欣舞亭亭玉立,宛如仙子,出世脱俗,不惹纤尘。秋水点晴,眸中眼神深邃,透出一股似远似疏的淡漠。杨羽清知其身世悲惨,倒也不需放怀在心,有意压低声音:“南宫姑娘谬赞了。若是裴掌门无需介怀外人,早先只消稍作吩咐,断然不必再劳烦姑娘。其次,南宫姑娘一行,一人足矣,却是带了二位与在下素不相识之人,想来多有深意。菩提老祖三扣行者,是为三更,在下只得贸然猜测。”

“公子智慧,凡人不可及。夜里风寒,还是莫要多做逗留才好。”南宫欣舞无意寒暄,稍作客套,隐身黑暗重影。杨羽清快步跟随,自后门悄然而入。二人脚步沉稳,行于漆黑,仍不见仓促。

不消多时,眼前问剑楼高耸参云,横剑为匾,灯火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问剑楼下,守卫弟子不见,独留一条倩丽曼妙之姿,宛如淤泥中一朵清香白莲,纯洁不染,不可亵渎。

风吹衣袂,摇曳如江中孤帆,令人不由心生怜惜。一张俏生生的脸上,微微翘起的嘴唇,似是吐露心中几许不耐。眼见黑暗深处,二条高挑身影前后行近,宛如自丹青水墨中绝尘而来,不由面生心喜,悄悄挥动青葱玉指:“师姊,南宫师姊。”转眼瞧见南宫欣舞身后的杨羽清,琼鼻一抽,扬了扬下巴,露出粉白玉颈,稍稍扭过头去,娇哼一声。

杨羽清心中不屑。与裴静姿几番相遇,谈不上熟悉,却也多少有些了解。此女看似娇俏可爱,实则眼高于顶,行事不计后果,若非南宫欣舞一力相护,仅凭裴风战女儿之名,怕是仍要吃上不少苦头。杨羽清嘴角勾出一抹轻蔑,口中依旧那般客套:“裴姑娘,久违了。”

“哼!”裴静姿又是一哼,口中不悦道:“早先便说过,你我不算完,今天落入我点苍剑派,便要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说着,伸出粉拳挥了挥。

南宫欣舞柳眉微皱,有心出言责备,话到口中,却又变做宠溺:“莫要胡闹。师父可是在问剑楼上?”

面对南宫欣舞,裴静姿自是不敢太过放肆:“爹爹自然是在问剑楼上了,师姊你们上去便是了。”这番话说来,想是杨羽清此行,她多少有些许了解。

南宫欣舞点头应是,随即带着杨羽清步入问剑楼。

问剑楼内,陈设如旧。一盏白石灯,清影烛火,浅然摇摆,映照方寸之间。

心知此处为点苍剑派之禁地,杨羽清纵然有心留意,亦是不敢左右打量。沉默不语,跟随南宫欣舞,一步一步,踏上问剑楼顶层。

顶层之中,九盏白石灯全数点亮,清辉遍布,恍如白昼,照出一条正襟危坐的消瘦人影。一袭青布长衫,肃穆得不苟言笑。形同枯槁般的手掌,抓着一宗古旧卷轴,眉心深锁,凝神细思。听得动静,星目微抬,露出一丝笑意:“深夜相邀,可是打扰了贤侄休息。”

杨羽清一作抱拳行礼:“裴掌门言重了。”

裴风战放下卷宗,朝南宫欣舞点了点头。南宫欣舞心知其意,欠身告退。一时间,二人静默不语,对视的双眼,心思各异。

片刻过后,想来南宫欣舞已然走出问剑楼,裴风战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张方方正正的铁盒来,横放桌案:“贤侄不远千里,移交故人所托,难道不曾好奇这铁盒中所含何物?”

“既然是故人相托,想必是重要之物。又是安置铁盒之内,想来是不愿他人知悉。晚辈见这铁盒材质,非是寻常乌金玄铁,内中之物,理当更为重要。如此看来,铁盒之中,必然设有机关,即便晚辈有心窥探,亦是无计可施。”杨羽清面容如古井无波,并未朝铁盒看上一眼,反是迎着裴风战尖锐的目光看去。

“哈哈,”裴风战蓦然一笑,手指在铁盒上轻轻拍了拍:“贤侄过滤了。这铁盒本身便非是我点苍剑派之物,乃是前任掌门偶然获得,至今尚未打开。据悉,此中的确设有机关,裴某亦曾试图打开,却是无疾而终。依照前任掌门所言,内中之物存放近乎百年,一但开打,怕是要灰飞烟灭。”

“无怪这十年来,我想方设法,终究无法打开铁盒,一窥究竟,想不到尚有如此变故。”杨羽清心思一沉,知晓裴风战所言,看似坦言,实则亦是警告。神色不改,仍旧一副款款笑意,说道:“不知造物者何人,竟有如此精妙算计。这般超绝手段,较之当初号称第一铸者的铸兵工,当不遑多让才是。”

“铸兵一脉,多是传奇。铸兵工穷极一生,铸下五柄不世神锋,著有《铸兵神录》、《奇物卷宗》,一者记录锻造冶炼之极致,一者囊括天下奇珍异宝,后世之人再有传世作品,亦是难出其右。”稍作停顿,裴风战又道:“据闻铸兵一脉,绝技单传,数百年来,名锋之极,亦是仅有二柄现世,云破月便是其中之一。”目光一挑,缓缓看向杨羽清背后那道四尺余长的布包。

闻言心惊。云破月之来历,杨羽清并非不知,只是裴风战这般道出,却是让杨羽清心头一恼,不敢多做犹疑,连忙侧身取下布包,双手奉上:“如此贵重之物,晚辈唐突,早先造次,还望裴掌门莫要见怪。”

裴风战默然不语,一双星目笑里含芒,如利剑,似人能穿透人心。手指三扣桌案,“哒哒哒”,脆响声绝,方才开口:“云破月非是我点苍剑派之物,裴某本无能支配。既然羽清相交与你,无论情由为何,皆是对你极为信任。你好生留下便是。只是你既然出生宋家,对这些武林之事,却是知之甚少,倒是令裴某费解。”

“在下幼年随伯伯远出海外,对中原传奇,多是从伯伯口中听闻。五大传奇,南杨北萧,司徒宫堂,杨家的云破月,萧家的碧水长晴,司徒天辞府的玉露凋霜,皆为旷世神兵。能与云破月并肩一时,想来铸造碧水长晴、玉露凋霜之人,也是非常人。”对于碧水长晴、玉露凋霜之来历,以建宫能为,自然熟悉。杨羽清心中明了,却是不敢暴露太多。眼前之人,毕竟一派之掌,其心性城府,令自己不得不警惕。

裴风战双眸眯成一线,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点苍剑派坐落太原已久,对太原各番势力,纵然不能有所交集,亦是知之详细。建宫乃鬼先生一手创建,而鬼先生本人,却是出自传承铸兵工五器中碧青剑的倚鹤楼一脉,对于其他四器,相较其他武林人士,更当有所了解。眼前的少年,充满崇敬脸上,看不出一丝的隐瞒与诧异。沉思片刻,说道:“碧水长晴、玉露凋霜,正是出自铸兵工之手。”

“铸兵老前辈,确乃神人。”杨羽清由衷赞叹:“裴掌门今夜相约,晚辈收益匪浅。得悉如此传奇,的确让晚辈增长人生阅历。”深夜相邀,又是如此隐秘,交谈内容,断然不会讨论铸兵一脉的传奇故事。有心询问,却仍是只字不提。

“呵,”裴风战暗自赞叹:“此人果真不简单。”也不隐藏心思:“白日里,对于我中原正统围攻洞庭湖一事,你颇有异议,虽然有理有据,仍是多有保留。不过,毕竟你乃局外之人,裴某也无意让你牵连其中,徒添危机。”

杨羽清道:“裴掌门过滤了。恰如白日里所言,杨兄曾说,云破月之归属,乃手刃赵飒飞之人。如今既然知晓云破月之来历,说不得,在下也要争上一争了。”

裴风战轻笑一声:“你倒是直言不讳。听你之前所言,当是有谱在胸,不知是何妙计,可否告之一二。”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字一顿,短短八字,杨羽清已是变得严肃万分:“此事即便裴掌门不提,在下亦要请裴掌门相助才是。”

“嗯?”裴风战稍作疑问,不出声,静待杨羽清吐露详细。

杨羽清心有腹案,此刻倒也无需隐晦:“八派围攻洞庭湖,以赵飒飞之能为,此刻必然知悉。即便有高人相助,损兵折将,亦是不可避免。但若是就此罢手,打草惊邪,再战势必困难。君山外有水阵相护,内有强兵重弩,与其直撄其锋,不若避其锋芒,由内部瓦解天玄教宗,从而里应外合,歼而除之。”

“此法的确甚妙,但如何进入天玄教宗,却是千万万难。多年交兵,敌我两方甚为熟悉,除非……”说道此处,裴风战目光一凛,聚峰沉势。

“除非在下便是杨羽清。”杨羽清颔首道:“诚如先前所言,赵飒飞因功体之故,身中含毒,需有纯阳功法,为其驱毒。再有,当年谋害杨家之人,仅仅是他暗中策划,旁人并不知晓。只要确认我是杨羽清,唯一的杨家后人,赵飒飞一为心法秘籍,二为巩固人心,势必留我在天玄教宗。届时一但时机成熟,暗中撤下水阵,毁去红衣大炮,制造混乱,里应外合,自可一并铲除天玄教宗。”

白石灯燃辉煌,清明如昼,映照裴风战犹见俊朗的脸颊,一双星目,深邃幽沉,透出别样的精明:“计是好计,谋是好谋,可是如何方能让多疑如赵飒飞相信你,却是至关重要。天玄教宗设有朱雀堂,以便获取武林消息。若是一探究竟,纸难包火。”

“裴掌门何必考验在下,”杨羽清故作苦笑无奈:“在下身处太原,来往贵派,以赵飒飞的眼线,必然知晓。若是不有所动作,不足以取信赵飒飞。再者,在下与杨兄切磋之时,对于杨家剑法,知悉一二。不敢说精通关巧,却也足可以假乱真。是以,还望裴掌门相助一臂之力。”

“贤侄既然心有决断,裴某若是再有阻拦,不免寒了贤侄一片赤诚。只是此路凶险,还是多有小心才好。”说话间,裴风战缓缓起身,广袖垂腰,一双精炼枯瘦的手掌,透出凌厉锋芒。

无语言,二人神色交换,心思互明。

杨羽清身形直立,如宝剑出鞘,锐气难当。骤然发难,流风无痕,白石灯盏猛然一暗,便见杨羽清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右臂一抬,骈指为剑,指尖剑炁沛然吞吐,直取裴风战肩头。

心知面前之人有意避开要害,仍觉劲风流湍,利气破空。裴风战暗叫一声“好”,双足点地,急退三步。同时化掌纳势,返气归一,层层卸去剑指力道。一定身,招行流转剑意,发于无形,出于无迹,尽显绝妙之招。

指掌相击,强悍对巧妙。看似拼死对垒,实则各自留手。杨羽清先落下风,抽身急退,手臂上,已被裴风战掌气所伤,染得袖袍殷虹。见他旋身卸劲之间,纵身一跃,向问剑楼下层奔去。

夜凉如水。

南宫欣舞娉婷之姿,伫立问剑楼大门。清淡梅香四溢,寒气逼人。身侧裴静姿,丽质天成,袅袅娜娜,清白无暇。乍闻问剑楼上打斗声响,虽是短暂,却是心头一骇。不待迟疑,二女踢开大门,疾奔而上。

火光明灭处,一条白衣染血的俊朗挺拔之姿,凌空而落。身形飞旋,双足如流星赶月,春蚕破茧,夹风带劲,连踹而来。

不及白绫出袖,南宫欣舞掌运水势,拨足化力。裴静姿手开捉影,制敌为先。二女配合无间,一者卸劲,一者擒拿,有意生擒来人。哪知来人不欲纠缠,借势翻身,飞跃出门。身形变幻,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心念裴风战安危,二女不欲追赶,快步上楼。却见裴风战沉步行来,眉宇生怒:“果然如此,此人并非福州宋家公子,正是杨家孽子。”

二女猛然一惊,南宫欣舞当先自责:“是欣舞办事不利……”

裴风战挥手打断:“能取来宋府主人亲笔信笺,以欲擒故纵之计量混淆身份,此子手段非常,你无需自责。”声音陡然一厉:“此事不可怠慢,静姿,你且速速通知众派掌门。此人既然知晓正统围攻天玄教宗一事,势必前往洞庭湖报信。欣舞,你立刻通知众弟子封锁城门,万万不可让他离去。再命人绘出人像,发布通告,必要留他在太原之内。”心思电转,又道:“让西风烈、萧兮然二人,前去扣住边城青。他二人关系非常,除非杨羽清无情无义,不然行事必受掣肘。”裴风战三管齐下,话音一落,二女同时应声,速速离开。

眼见二女走远,裴风战长舒一口气来,往偏房走去。

暗夜无星,昏沉漆黑下,灯火辉煌,太原龙城,亮如白昼,似要照清这人世阴暗与诡谲。

疾疾而行的人,如穿花蝴蝶,纵横来去,在火光灿烂处,独留一条快愈迅雷的残影,随即,转入幽谧深沉之中。看着街道上往来巡查的点苍剑派弟子,心思,愈发澄明 :“裴风战好快的动作,不过片刻时间,竟能部署至此,看来也非是徒有武力的莽夫。”心念轮转之间,杨羽清脚步停留,加速返回客栈。

行至中途,客栈已在眼前,却听闻打斗声响,惊得客栈灯火点亮,人影重重。同时,兵铁交锋,在寂静夜空中,震慑人魂。却见一条青飒英姿,纵身跃出。手中长剑,凝锋聚气,回身反劈,霎时“铿锵”巨响。青衣人借势,一跃三丈,冲出战团。

不及眨眼,又是二条挺拔身影,仗剑而来。此二人,杨羽清已有见识,正是萧兮然、西风烈。

“果真滴水不漏,若不现身,未免不够配合。”杨羽清冷笑一声,足下发力,动身便引得疾风劲扫。左手拨阴,右手化阳,自生一股混沌之力,气引剑锋,化开夺命剑风,口中一喝:“撤!”身随意动,退步之间,拦腰一抱边城青,再退一丈。

乍见一条昂藏身影出现,萧兮然、西风烈二人惊愕之间,却是早有意料,深知来人身份。一时剑招落空,便欲追赶。但听得杨羽清口中狂笑:“点苍剑派,不过如此。”再是不见人影。

“可恶,莫要逃跑!”自拜入点苍剑派以来,西风烈一直引以为傲,如今被人这般嘲讽,触及逆鳞,不免心生恼怒,振剑欲追,萧兮然横剑一挡,徐徐说道:“若是当真要以边城青为饵,掌门便不会仅派你我二人前来。此番变故,定在掌门预料之中。”

“嗯?”西风烈稍作冷静,念想自生:“你的意思……”

“拖延之策。”萧兮然浮起一丝邪笑:“只要城门封锁,待得几派掌门赶至,此二人即便有通天之能,亦只能束手就擒。”

“莫非发生什么变故,点苍剑派竟暗夜擒人,未免有失大派气度。”匿身黑暗中的边城青,看着一行点苍剑派的弟子走远,低声疑问。

杨羽清早有所料,神色一正,少了往日款款笑意,更添几分肃然:“非常时期,你可信我?”

边城青毫不迟疑,点头说道:“自然信你。一个点苍剑派罢了,大不了就这么打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人能拦住我们。”

杨羽清暗自点头:“好,既然如此,以后,你眼前之人,便不再是宋家公子宋珩,而是武林余孽杨羽清。”见边城青眼中惊异、不解,杨羽清却是无暇多做解释:“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包括你们边家,你的哥哥。”

边城青闻言一震,边家由来,于家谱中并无记载。曾经问及兄长,亦是只字不提。此刻听杨羽清这般说道,竟毫无怀疑:“好,只要离开太原城,你便要原原本本,告诉我。”

“自是如此。如今,边家只有你一人,也是让你知悉的时候了。”说话间,杨羽清紧了紧身后长布包裹:“今夜我去行刺裴风战失败,他必然凝聚正统八派之力,重兵守城,意图捉拿你我二人。太原分有四门,先后缓急,必有疏漏之处。你我这便从怀德门冲出。”

“慢着。”边城青柳眉一皱:“我们地处关庙左近,相距朝曦门最近,为何不趁着他们尚未准备充裕,自朝曦门而出?”

“此事我亦有考量。若要最快离开太原,朝曦门的确是不二之选。但裴风战想必料及,率先按兵此处,不若舍近求远,反其道而行,也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话间,远处又有火把亮起。不敢再做停留,二人混迹黑暗,贴墙而行。

绕道关庙,悄然行走,约摸半个时辰,二人已至南门正街。两侧屋檐飞角并列,长长的青石路上,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带起阴森怪响,应合着树影参差,真如鬼魅幽影,摄魂荡魄,惊惧人心。

“嗯?”愈是深入,杨羽清愈是发觉四周古怪异常。以裴风战心智,此处毕竟大道,却无人巡查,除非另有盘算。

“妖孽!”未及细思,但闻一声娇咤,宛如裂天霹雳,伴随劲风飒飒,一道芊芊丽影迅雷而至,一掌直取杨羽清心脉。

掌未及,流风汇聚,吐气纳势,逼得杨羽清不由后退一步,边城青功力稍逊,退步之间,身形一晃,险些摔在地上。

但见杨羽清眉峰敛势,凝重生面。双足踏地,老树扎根,单掌起式,运造六合奇妙,只在错眼一瞬,手掌飘忽若无。来人惊疑一声,去势不减。一瞬,双掌交锋,霎时风飞散、烟尘乱,一条倩丽道影,迎着风烟散乱,凌然而立,竟是峨嵋掌门,玄灯师太。

交掌一瞬,二人掌心纳气,流风沛然。玄灯师太功力妙绝,法从大道,收劲运气,如江川汇流,源源不绝。杨羽清掌出诡谲,如烟如雾,似虚似幻。待得掌中真力发出,竟是“啪啦”一响,二人心中震撼,各自退步。

“这是……”识出掌中不凡,玄灯师太心赞之余,更是惊异。同时出声之人,尚有杨羽清身后那青衣女子边城青。只是心知内中疑惑,杨羽清总有如实相告之时,是以不在当下询问。

杨羽清飒然一笑:“师太果真见识过人,竟能瞧出在下武学路数,便是不知此招,是否尚能明了。”说罢,掌势一变,五指凝霜,一片煞白,劈面一掌,引动风舞如刀。身随掌动,便是幽冥鬼步,变幻莫测。

深知此掌不凡,玄灯师太纵然武学高深,亦是不敢托大。手运六合轮转,掌托八卦奇象,欲卸去杨羽清凌厉掌劲。不想,杨羽清五指坚愈铁石,快比刀剑,一举突破对手掌风屏障。霎时,玄灯师太浑身一震,再退三步。口中生甜,却是心中倔强,硬是咽下喉中涌起的鲜血。饶是如此,脸上仍不禁苍白一分。

“云念风散,雨知烟绵。超逸脱尘,山海悠然。”

随着一声超凡脱俗的诗号,但见玄灯师太身后,一条素衣道影,脚踏流风回旋,一步,便是尘埃落定,一步,便是万籁俱静,仿佛片刻之前的争端,只在此人现身之刻,烟消云散。

明明落脚缓慢,却是闪身之间,已将玄灯师太护在身后:“居士身负绝艺,何必背道而驰。”

短暂交眼,杨羽清识出竟是白日里,那个立身玄灯师太之后的少年。看似毫不起眼,不想一身修为,已然不在玄灯师太之下,果真人不可貌相。见他手持拂尘,平凡的脸上,不喜不怒,不骄不嗔,以玄灯师太嫉恶如仇之性格,却能有这般心思平和的弟子,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杨羽清广袖拂甩,面露不屑:“敢问道者口中之‘道’,又是何道?”

“阴阳之恒,天地之常,善恶之别。”素衣道人淡然答之,一双清澈如幼子的眼中,纯净得不惹一丝红尘。

杨羽清闻言大笑:“那道者以为,在下是阴是阳,是天是地,是善是恶!”

“修道者,本是不争。无奈世乱纷纭。西有葬火之危,南有倭寇残暴。赵飒飞不以中原和平为计,接任天玄教宗宗主,借势北上发难,剑指朝廷,妄图祸乱。是有裴掌门接任中原正统盟主之位,安定中原。杨居士只为一己私仇,先是巧舌如簧,霍乱人心,再有暗袭裴盟主之行,此为非善之举。说不得,修道人也要争上一争。”说道最后,素衣男子眼中坚定。

“听闻昔时,峨嵋、武当、少林三派门下三位杰出弟子,于文车泽,以‘三星困龙’之阵,大破葬火教,传有‘三智’之名。在下心神往之。今日,恰是其时,便让在下领教一番‘辉星智子’念知的能为。”心知对方绝非凡俗,杨羽清自是不敢放肆,但仍是有心试探此人深浅。

“既是如此,便以三招为限。三招之后,居士若胜,自可离去。若是小道有幸胜上一招,还请杨居士移驾峨嵋,与我共参道家经典。”说时,念知一脚后移,踩乾坤阵位。拂尘交左手,右手捏道诀,起式运招,正是峨嵋道家玄门正宗。

瞧出念知手段,杨羽清不敢大意。如今前有猛虎拦路,后有雄狮追赶,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待得追兵赶至,纵有通天能为,也只能深陷囹圄。当下也不客气,双足发力一跃,如箭破晓,疾射而出。快足连弹,便是化作漫天春雨,细密而落。

但见念知双脚一定,右掌一招双式,连消带打,似卸似御。左手拂尘一扬,强中生柔弱,麈尾一扫,柔中变刚强。眼见尾端如刺如针,直打杨羽清膝后“委中穴”。杨羽清震惊之余,凌空变招,旋身出式,汇力于一点,正是“春蚕破茧”之式。

峨嵋武学,刚柔并济,连绵不绝。招未使老,念知振臂抬手,麈尾斜挥,转交右手。一手持柄,一手捏尾,双手交汇,自生小混沌圆力,竟将杨羽清腿上力道,消散于无。

杨羽清只觉力道一空,心中一沉,换足快踢。三脚落麈尾,一脚胜一脚,宛如千钧之力,雷霆压下。

念知虚退一步,脚下乾坤之阵,融转阴阳造化,借势化力,后足一定,尘埃漫天。

甫交手,平分秋色,各自震撼。

“名门正派,竟是要以兵刃之利,欺负手无寸铁之辈么!”边城青讥讽之间,手臂一挥,藏锋剑出鞘飞驰。杨羽清听风辨位,接剑挥扫,气引风云。

剑气冷冽,念知不敢冒进,撤招挪身。

杨羽清落地横剑,惊愕之色,一闪而逝,唯有三分赞许,回响耳畔:“以道入武,以武入佛,终使佛道并存。兄台果然大智慧之人。”杨羽清一身修为,尽在剑上。此刻长剑在手,更是无畏。斜剑指地,未出招,已然剑气凝聚。藏锋无锋,剑气吞吐之间,竟在青石地板上,划下一条肉眼可见的痕迹。杨羽清眼神清正,夹杂三分轻狂,三分无惧,说道:“早闻,峨嵋武学,不属佛,不属道,却又是外修金刚佛体,内修阴阳道功,今日一见,诚不欺我。”

“小道愚钝,尚不能领悟本门绝技,不过添人笑话。”长气一吐,念知拂尘开风云,一剖一划,如百川汇流,尽显不世气度:“居士既有‘剑神’之名,想来剑上造诣,可谓天人,小道斗胆请招,还望居士不吝赐教。”定足提气,脚下方寸之间,尘埃自散,于无尽深沉之中,宛若氤氲。

不多言,杨羽清掌中藏锋,龙吟撼天,洒下万道金芒,化作龙影破云,腾剑挪光,快得不急眨眼。

剑未至,剑气破空。

念知双眉一竖,首现凝重。拂尘挥扬,撩挂划圆,翻如急电,云穿转旋,扫似猛虎。

震撼交锋,金光溃散,独留一剑,直逼念知眉间,一寸差距,却是生死一线。剑身之上,白雪的麈尾缠绕,饶是杨羽清后劲浑雄,犹不能再近分毫。

“嗯?”藏锋藏锋,宝剑锋锐内敛,两侧无锋。杨羽清功力浑厚,虽是碍于心中谋算,无意真心与念知性命相搏,但功力所至,剑气锋芒,足已削金断玉,却是斩不断白须三千,不由心生疑窦。

分神一刻,念知右掌蓄势而发,不打人,反攻剑身。这一掌,有意为之,看似轻于鸿毛,却是以腰眼发力,引丹田气,重如泰山。峨嵋武学,着眼轻重、缓急之变化神通。念知行招之间,已露其中精粹。杨羽清深知,若是此招打实,气贯剑身,持剑之手,说不得也要受制。当下欺身而上,一展擒拿手段,见招拆招。一时,掌出缤纷,拳落斑斓,只在弹指一瞬,凶险,却是外人不可窥视。

乍听念知低声一喝:“撒手!”骈指为剑,侧锋横出,直打杨羽清左肩“肩井穴”。

出指如风,杨羽清一时背脊一片冰凉,惊心之余,回指一点,快愈风雷。

错招瞬间,各自受劲。麈尾一松,杨羽清借势退步,整条左臂,酸麻不已。念知肩头中指,虽非要害,仍是被锁阳胆经,内息一溃,顿时面如白蜡。

“你……你这手法……”玄灯师太见识何等广博,已然看出杨羽清手段,不由更是疑惑。眼见念知脸色,由白转青,忧心更甚。

杨羽清身中念知一指之力,真气郁结,但心念出城之事,不可耽搁,强自振作:“原来,是‘天罡指穴法’,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不过,此番较量,倒是在下侥幸了。”说话之间,乍闻一声弦音拨弄,随即宫商并出,嘈嘈切切,勾动体内气息一滞。

弦音未听,一语,平淡得不起丝毫情感,却又伴随弦声,化作秋雨弥漫,奏响一曲哀阕。

“一曲愁思终断肠,一曲弦音别离殇。北阁难窥海潮调,青天无月奏宫商。”

“不好,”杨羽清暗自一惊:“‘海潮调’,竟然是北堂燕来了。”当今,素有“碧落青天十三门,白袍翠衣动玄黄”之言。碧落青天门下,有掌门白衣,十二青衣。北堂燕虽未在杨羽清面前,吐露身份,但一曲“海潮调”,正是五大传奇中北堂一脉家学。北堂世家经历灭门惨案,“海潮调”本当失传,却在数年后,有人于碧落青天左近,又听闻海潮曲调,这北堂燕与碧落晴天之关系,不言而喻。加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北堂燕之身份,呼之欲出。

一个峨嵋念知,已让杨羽清受创,若是北堂燕再出手,以杨羽清当下状况,着实难撼其威。加上一侧玄灯师太,只怕凶多吉少。再无迟疑,与边城青对视一眼,心意相传,虚晃一剑,动身离去。

太原龙城,另一处黑暗之地,五道人影,融合在无边漆黑之中,难觅踪迹。

“嗯?”且听一声黄鹂般女子声音,宛如玉石轻触之脆响,煞是好听:“正统之人果然机警。初临太原,不及歇息,便是全城戒备,莫不是接头之人,出了差池?”混沌夜色下,犹能隐约可见此女一身劲装,勾勒曼妙身形,宛如仙子之姿。言语之中,有意压低声音,却在无形之中,透出一缕摄人心魂之迤逦。身侧四名青年男子,显是对此女极为熟识,又是心志坚毅之辈,倘若换做其他热血男儿,怕是未见其面,只闻其声,便要三魂少了七魄。

“苏总管何须猜疑。既然是宗主安插在一群伪君子之中,其手段自然不凡,其忠心,更是不可怀疑。”声音粗狂豪迈,身形半是佝偻,却也较之其他几人高出少许。稍作思量,转身对身后消瘦男子说道:“张堂主,此行之中,以你消息最为灵通,白日里,你曾外出探听,不知可有与此相关消息。”

张姓男子满面疑惑,目光凝视远方,只见灯火高悬,各派弟子时有往来,却是不曾留意这偏僻角落。稍稍放下心来,说道:“今日探听,消息有三。一者八派汇聚,有意兵燹洞庭。此事宗主已有知晓,亦是我等此行目的。二者,碧落青天北堂燕登临太原,随后又是宋家公子,大内七屠之人,先后进入点苍剑派。其中谈话,劣者倒是不敢深入点苍剑派探听。其三,听闻近日已来,太原城中有一异人,只是真容未有人见识,究竟何方高人,却是不知。若是与我等接头之人尚未露出破绽,说不得便是这异人行踪暴露,引来正统逼杀。”

“啧啧,”长身男子摇头苦笑:“当真出师不利,竟是遇到这般变故。不过既是这群伪君子的敌人,便有合作的可能。”

苏姓女子闻言,悄然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无需徒添变数。何况正统目标究竟在谁身上,尚未可知。此行目的,完成泰半,无需再行冒险,借机退离便可。”说罢,目光留落在张姓男子身上。可见,此行五人中,当是以此人为首。

张姓男子沉思片刻,转向身侧黑影道:“穆总管,可有退离之策。”

穆姓男子全身收缩,宛若孩童,兼职黑衣包裹周身,若非留心细看,当真难以察觉。听他声音沙哑,混在朔风中,五步之外,实难分辨:“看这几队人马,先是行往金萧、开远、朝曦三门,其中以朝曦为多。可见怀德门处,若非已有重兵把守,便是有高手坐镇,我等既然要全身而退,不宜直撄其锋。再看此刻,金萧、开远、朝曦三门已有几队人马转向怀德门,想来怀德门处,已有变故。四门之中,朝曦、怀德敌手太多,不宜突围。剩余之中,金萧距离颇远,易生变数。开远为近,纵然尚有高手,但凭我等五人出其不意,突围而出,亦是不难。”

计策拟定,五人对望一眼,已有定论。穆姓男子又道:“我等穿过铁匠巷,我暗中布下阵法,以备不时之需。”说罢,穆姓男子当先带路,余下四人紧随其后,趁着无边夜色,消失不见。

待得五人离去,一侧屋檐上,探出一道倩丽人影,望向五人远去方向,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当真以为,太原之地,便是尔等随意来去的么!不过,既然阴差阳错,倒可借势一为,助你一阵,又有何妨。”身影一腾,不知去向。

朔风回旋,吹得庭院摇摇欲坠的枯叶,终是归落尘埃。一盏红灯高悬,照得几番人世冷暖,纵然红霞铺道,仍旧难解沧桑阴郁。

房屋内,灯盏清明,映照一条消瘦人影。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柏,不可曲折。一袭翠色长袍,徒添三分儒雅气质。长袖之下,纤长的五指,把玩着茶盏。茶水已空,琉璃茶盏在手中来回穿梭,灵巧至极。不言语,似笑非笑的脸上,藏不住心中深沉与精明。

忽然,“吱呦”一响,英挺身姿,推门而入,竟是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

翠袍男子似是早有意料,并无丝毫惊愕之色。起身行礼,待得二人入座,这才说道:“深夜交谈,想来裴掌门有所斩获。”

裴风战含笑不欲,提起茶壶,便要为自己斟满一杯,却见茶壶早已无水,也不在意,道了声“抱歉”,随后说道:“适才,玄灯师太回返。据其所言,宋珩先后与玄灯师太及辉星智子交手,各有负伤。宋珩所展现武功,并非杨家家学。与玄灯师太交手两招,分别使用了昔时倚鹤楼的‘碧澜烟手’、紫皇岛的‘鬼影手’。随后与辉星智子交手,所用乃是早已失传的‘盘丝腿法’,紫皇岛绝学‘鬼影指’,与一套不知名的剑法。这套剑法由刚入柔,以柔劲并刚强,并非杨家剑法那般大开大阖。”

翠袍男子乍听“各自负伤”四字,眉峰短暂一蹙,听到后来,却是浅然一笑:“博采众家,均是名极一时的妙绝武功,此人倒是令人惊艳了。想来前辈心有定论。”

“哈哈,”裴风战飒然一笑:“与我交手一招,所用乃是杨家剑法中‘平沙怒马凌山关’,却是空有其招,未见精粹。‘碧澜烟手’虽是倚鹤楼绝学,但倚鹤楼早已销声匿迹。九转生死巷立派祖师鬼先生,本是倚鹤楼门徒,九转生死巷之人能使得此招,并不稀奇。不过,武林之中尚有一派之人,能运使此招。”声音骤止,含笑不语。

翠袍男子心知其意,笑道:“福州宋府世代经商,财力雄厚。常年远出海外,收获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难免受到宵小窥视。几经灾变,家主提出以招易物之策。长年累月,非但让宋府收集了倚鹤楼的‘碧澜烟手’以及紫皇岛的‘鬼影手’,便是当时盛极一时的碧庄武学,‘莫须弥罗掌’亦囊括其中。前辈如此一说,便是确定了宋珩身份?”

“呵,”裴风战一笑,却是更添深意:“九转生死巷亦是收录无数武学典籍,若是其中有‘鬼影手’秘籍,并不稀奇。何况,九转生死巷立派祖师,本就是倚鹤楼之人。而倚鹤楼,又曾与紫皇岛颇有交情。”

翠袍男子手指轻翘桌案,莞尔说道:“看似两可的答案,不过在下仍是以为,前辈已有定论,或者说,近日内,便将知晓。”

裴风战稍作惊愕,暗自称赞:“清封道人推荐之人,果然有运筹帷幄之能。不错,片刻之前,我已安排门中之人前往宋府拜会。”

“前辈既说‘拜会’,想来此人在贵派之中,地位辈分均是不低,看来,唯有丘前辈堪此重任。”翠袍男子面色平淡,宠辱不惊:“晚辈倒是好奇,宋珩身份浮出水面之后,前辈又当如何处之,或是又有何布局?”

“呵,”裴风战浅笑一声:“若当真是宋家公子,那么这场布局便是真。宋家背后的势力,虽然未曾流传,但绝非简单。即便赵飒飞并无畏惧,也断然不敢对此人下杀手,不然,这股势力一但决意对上赵飒飞,加上中原正统,绝非一个天玄教宗所能抵抗。”

翠袍男子点头道:“不错。无论宋珩最终是否露出痕迹,赵飒飞均不能太过为难与他,毕竟为自己增添那般大敌,实属不智。赵飒飞的心性,可不是此等庸人。不过,若当真是杨羽清,前辈又以为如何?”

翠袍男子一句,竟似一根针,深深扎入裴风战心口。眼前,恍若又是那名温婉动人的女子,如今阴阳两隔,唯有尽付梦中。幽幽一叹,张口,却是半晌方才发出声音:“当年对不起青念,如今能做的,只能尽力保她儿子周全。若宋珩真是杨羽清,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身陷武林纷争。若是不然,恐怕羽清诚如宋珩所言。待此事一了,当取来尸骸,与青念合葬,也好让他们母子团聚。”说道此处,不禁黯然神伤,竟似颓老,蹒跚离去。他言语之中,始终未曾提及杨普明,多年前恩怨,从然曾经为此般而心存尊敬,但如今仍是不能释怀。

翠袍男子默然不语,摇头。只是淡淡苦笑。伸手推开窗棂,看向无尽的深邃:“裴风战果然并非单纯之人,算计颇深。”随即,眼神不由暗淡三分:“十年未见,但愿不是永隔。真是希望,如今交手之人,便是你。”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半块太极玉,拿捏在手,轻拂玉身,极是喜爱。阳鱼犹在,阴鱼却又在何方?

中原至绝之地。

仰天,天广幽幽,如浓墨不散。俯地,地远苍苍,似江海无垠。

古木老树,冠幅伸展,遮天掩地,不辨东西,却见一点灯烛,照得春秋岁月下,水波粼粼,如冰川倒悬,敢问江山何沉?

藏龙山,盘龙石,江山亭。

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如今,却有两条脱尘拔俗的身影,分庭而坐。石桌上,黑白双子,谱写一曲锵然。

“啪”,一子落,黑子逼宫,天元失守。

“哈哈,”但见一人,身着黑衣长衫,如墨,如雾,只有阵阵狂笑,方可听得真切:“师兄,三十年未见,你的棋艺退步了。当年那个一眼看尽春秋变换的人,如今,却是连这三百四十四个棋子也看不清。师兄,你老了,还是交出你的恩师、我的生生父亲遗留之物。莫要让历代祖宗之珍宝,一如你这必死之棋,不得翻身。”

对桌之人,素衣长袍,如老僧入定,左手捏诀,似佛祖拈花,广散妙法三千:“吾尚有九子。”说罢,右手持子,落东北角。落子处,四面围杀,竟是自绝生门之举。

黑衣男子不禁又是一声大笑:“师兄啊,当年你以九子连环之法,断我生门,逐我出户。如今,你这般举动,是妄图再以九子破局,还是意欲负荆请罪么!”再落黑子,四星辉映,五行并进。

冷风吹,吹得一只瘦如枯槁般的手,抚摸着棋笥中的白子,如同品味着曾经:“汝还是如三十年前一般,急功近利,却是不知,谁是棋子,谁是执子之人。”白子落,再陷四面楚歌。

“一眼看江山,天下为棋盘。我,便是执子之人,亦是唯一。你三星已失,天元不在。你看这盘棋,难道当真以为九龙之局,便可逆天改命?笑话,二子落位,皆为暗淡,明明咫尺,却是天涯,生难相逢,死难相遇。师兄,你布了二十年的局,到头开,不过一场虚妄。”黑衣男子神色一改,狰狞如地狱恶鬼。

素衣男子稳坐江山,黯然一叹:“汝又何必激吾。图穷匕见,对谁均非好事。何况,九子出其二,尚未见真容。当年,若非汝亦是这般模样,恩师又岂会置汝于不顾。当年,汝大错之时,师门之情,已是笑谈。如今,声声‘师兄’,何其讽刺,却是不如这瀑布声响,来得真切。”三字落埃,亦是边荒极险之地。

旧事重提,黑衣男子目眦欲裂,不再废言,落子更快,更恨,誓雪三十年前耻辱。素衣男子泰然自若,沉着以应。白子点落,只在无声之处。

飞流直下之刻,棋盘之上,空下三位。素衣男子淡然落手,霎时风云巨变,天际,隐隐透来一丝曙光。与此同时,黑衣男子脸色霎然一变,随即,放声狂笑。笑声阵阵,震荡山林。

提足疾奔,此刻既然已是显露行踪,杨羽清、边城青二人倒也无需多做隐藏。

行至一处酒家,杨羽清心念电转,纵身而入,直取马厩。运指如剑,一挥,剑气吞吐,斩断缰绳。与边城青眼神交换,无需多言,心意自知。

二人跃身马背,手勒马缰。马鸣长嘶,如惊雷裂电,冲出马厩,只在弹指一瞬,便不见踪迹。身后,一名店小二模样的男子破口大骂,却已无用。

纵马疾驰,红尘滚滚,踏尘浪如龙,片刻,“怀德门”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仰颈望去,城墙之上,二十名点苍剑派弟子,手中长剑映照灯烛,雪亮一片。城门下,又是十名弟子,兵刃出鞘,蓄势以待。

“梅开霜雪,留影山暮,南宫闻欣舞。渺渺萧瑟向烟雨,风淡云孤,远山望浮沫。”

伴随一声冷煞诗号,无端寒意,弥漫四野。沙尘骤凝,白绫铺道,风霜四起,奇人显身。

白靴纤尘不染,踏地无声。止步,风消雪融,气华自生,宛如凌波仙子,回雪流风。凝眸,千山暮雪,拒人千里,好比冷辉玉洁,阳春难合。

“阁下好算计。”冷言冷语,含霜带煞。南宫欣舞酥胸起伏,已是怒在眉梢,何须多言?不复多言,双掌化劲,白绫起舞,化作蛟龙怒腾。

“原先只道是巧合,此刻看来,南宫姑娘下得一手好棋。先是撤去南门大街人马,故布疑阵,请君入彀。随后以玄灯师太、念知守住东路,再以北堂燕断我退路。好一手登高去梯之策。如此,意欲离开太原,便只剩怀德门一图。不愧是力阻天玄教宗,以小博大,全胜而归的高手。”已是疲惫之躯,再陷十面埋伏,杨羽清却是心存敬佩。

不闻南宫欣舞回应,唯有白绫含煞,如飞雪曼舞。心知一战,在所难免,又道:“久闻‘白梅落雪’之名,今日,便让在下,领教一番。”当即,翻身下马,解开背后长布包裹,交于边城青手中。凌然站立,如渊渟岳峙,内敛沉稳。

“嗯?”转念之间,南宫欣舞心生疑窦。论剑台之上,她曾与杨羽清交手,而眼前人,口中所言,似是此前并无交集,不由迟疑三分。但恩师负伤在前,却是真真切切。无论身份是何,断无私放情理。说不得,便要先行擒拿,以候询问。振臂一挥,白绫漫天飞舞,顿化无边暮霭,山河欲摧。

杨羽清拧身一跃,掌心发力,催动气海流转。一时,掌心尽化青碧。只在着眼处,竟不见掌势影踪。待有察觉,利掌拍来,直击白绫。

白绫一颤,柔中生强。杨羽清旋身急退,却是余劲不减,层层叠叠,透过白绫,直取南宫欣舞心脉。

首度交锋,杨羽清一改剑中封神,反以诡异掌法,夺其先声。一招未老,凌空折身,快足连环,便似春雨密集,倾巢而下。

南宫欣舞柔身以应。双足稳如山,妙姿徐如水,素手拨弄,白绫翻覆,叠叠沓沓,层层卸力,只在气息流转中,再行剑法梅影。

一者快,一者稳。杨羽清行招如风,南宫欣舞一招双式,均是至柔极招。短暂错身,各自凶险。

杨羽清毕竟身负念知“天罡指穴法”之伤,功力运转,气力造势,已然后劲有缺,不敢久战。手掌错招,再变鬼影无踪,劈划撕割,饶是白绫材质特殊,铁石难伤,亦是不免难撄其风。

南宫欣舞之名,贯彻武林。点苍剑派之内,即便掌门如裴风战,亦是不敢轻言取胜。此刻,杨羽清仅凭快招狠厉,已有上风之象,点苍剑派众弟子看在眼中,心惊之余,更是震撼。

边城青心知杨羽清负伤在前,而“天罡指穴法”虽非杀人之招,但封穴锁脉之能,却是一绝。当下不再迟疑,玉手轻抬,藏锋出鞘,飞驰而去。

听风辨位,杨羽清三招走快,揉身急退,扬手接剑。藏锋指天,道法阴阳。

“‘碧澜烟手’、‘盘丝腿法’、‘鬼影手’,你究竟何人!”话音清冷,南宫欣舞却是柳眉一蹙,惑由中来。三派绝学,如今由一人施展,即便沉稳如南宫欣舞,此刻仍是不免心存疑问。眼前的白衣少年,更是无法揣测其身份为何。

“南宫姑娘怕是心有定论。”心知气血渐滞,愈是久战,愈是不利。杨羽清抱元守一,三花聚顶。手拂剑身,化作龙鸣阵阵,极招在握。

极端交锋,只在顷刻。霎时,天风送铅云,暗夜吐青云。曙光惊现间,藏锋剑一片金辉璀璨。

烟波唱晚世途迢,一棋黑白莫问招。逐浪春秋恩仇散,云龙见踪破尘涛。

《太羽清光之花弄影》上阙《烟波卷》正式完结,下阙《逐浪卷》,

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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