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晚风送来桂花的清香,朦胧的月亮仿佛蒙上了淡淡的薄纱,几颗星子随意散落在天幕上。
沿着羊肠小道一路走来,茯苓的心也如来时的路蜿蜒曲折,百转千回。虽然有些了解娘亲的苦衷,母女没有隔夜仇,但遗弃了就是遗弃了,利用了就是利用了。谁都清楚,那不是遗憾,而是横在彼此心口里的一道万丈悬崖,隔不断血脉,却疏远了亲情。做错事,可以道歉,可以遮掩,可以弥补。受过的伤,用再好的药医治,即使疤痕全无,心里那道疤痕还是存在,每逢阴郁便痛彻心扉。
“到了,请不要再伤师太的心。”鸣柳停住脚步,回过头,拭去眼角边的落泪,眸中伤感沉沉,执意劝道。
茯苓嘴唇蠕动几下未吐出一个字,凝视着眼前的禅房,脚却如扎根一般不能移动。许久,她才踉踉跄跄的进了屋。
屋内,一灯如豆,微弱飘摇。香炉中一柱檀香,轻烟袅袅,如同此刻她心中根根脆弱颤动的心弦。
“你来了,我煮了壶好茶,坐下喝杯暖暖胃。” 无心师太眉开眼笑,将手中茶盏捧到她面前,献宝道。
“是该暖暖了。”不过应该暖的是心,不是胃!茯苓装作无事,捧起粗糙的茶盏,掀开杯盖,抿了一口,淡淡的茶香上心头。
“茶叶是山上的野茶,我自己采摘焙制的,配上山涧的清水煮沸,甚是香甜。”无心师太毫不退缩的迎上那道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讨好。
“心若苦,喝什么都苦。” 茯苓状似无心的打量她的神色,言语直白而简短。
无心师太端茶的手忽然有些僵硬,嘴角隐隐抽搐,失落的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的低下头短短的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已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每部署一步,便失了一分解释的勇气。
“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你进宫吗?”无心师太幽幽的说。
闻言茯苓全身不经意的轻颤,紧张而又迟疑的问,“为什么?”
“我本不想告诉你,还希望你能对他多几分真诚父爱,以保全性命,岂不知你如此固执,天意啊!当年那场火分明是有人纵火,皇上下令严厉调查,只查出是天干物燥婢女打翻烛台意外失火。玉石吊坠重现潞州不久,皇上便微服摆驾潞州,你不觉得这过于巧合吗?身为武惠妃的族兄,你以为皇上真的就不认识武明德吗?你与他的相识不觉得凑巧吗,你以为他真的这么容易接近?永远不要低估了君王的实力,谁敢说他这次出巡潞州不是他与武明德之间的博弈呢?而你正是摆在砧板上的鱼肉。”无心师太的目光游离到远方,她总是刻意环视着什么,但是目光总找不到落脚处,正如一叶浮萍的心境。她的笑容很轻,整个人仿若轻飘飘的,一溜烟便会逸出这个世界,似乎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皇上指使的?” 仿佛抓住了什么信息,却又难以置信,茯苓紧张得全身紧绷,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开始我也以为是宫中的哪个妃嫔妒忌生事,可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此时与他脱不了干系。纵使不是他直接授权,也断断不会毫不知情。”
“明知是狼潭虎穴,你为何还把我往皇宫里推?”茯苓声声质问,大颗滚烫的泪水渗入了泛着余温的茶水。
“试问天下哪个娘亲愿意亲眼看着儿女去死而无动于衷?与其名不正言不顺的被除掉,何不光明正大的入宫做个皇家公主。即便他有心害你,一旦成了公主,入了宗室,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不便下手,最多不喜欢你将你指给别的部落去和亲,也断不会送了性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有回宫你才会有一线生机,所以才让人有意无意的向武明德暗示你就是公主,否则凭你我之力,如何进得了皇宫。”无心师太戚戚然,痴笑一阵叹息一阵,“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亲手把亲生女儿推入火坑更残忍的事情了。”
“他做这一切是为什么?”茯苓几乎接近崩溃的边缘,方寸大乱,呼吸急促。
“为了什么,当初也想知道。”无心师太按着她的肩,轻轻地帮她舒缓背部紧张的神经,徐徐说,“当初多么渴盼想知晓真相,如今就有多么抗拒,真相往往比什么都残酷。”
“这么多年你为何不与他当面对峙?是因为容貌受损?” 茯苓惶然,满目苍夷。
无心师太的余光扫向她,眉头轻皱,暗哑的声音格外寂寥,“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世间男儿多薄幸,无情最是帝王家。这些年常伴青灯,我明白什么美貌虚名都是假的。到最后,不过一抔黄土。如果他肯听我当面对峙,当年有的是机会,何须等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爱过了,恨过了,终成云烟。”
茯苓如今才明白,这般淡定与疏离不过是源于痛彻心扉后的释然,不是不想爱了,而是累了,“他似乎很怀念你!”
“但凡是人总有点好处让人念想吧,他怀念的是他记忆中的影子,二八佳人,芳华初绽,美好温婉。倘若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对我那些可怜的怀念恐怕便会烟消云散吧!相见不如怀念,倒不如把最后这点可憎的怜爱留给你当作入宫的筹码。”
茯苓站在房间,耐心的看着她走出禅室,走远、渐渐不见。她瞧见那偶然被风掀起的黑纱低下,一缕缕白发醒目刺眼。山间无岁月,数年时光苍然溜过,这期间的苍凉岂是那几丝白发能懂?
这一刻,她仿佛理解了娘亲的绝情与疏离。看似绝情,实则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