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茯苓便被浓烈的酒气呛得低咳了两声,忙用衣袖掩着鼻子,目光锁定了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袭墨蓝色衣袍,长长的黑缎松散绑着,斜坐在桌边正端着酒杯自饮自酌。这样霁月般的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堪称翘楚,或冷淡,或忧伤,一举一动,都那么淡雅脱俗。
许是觉察到了旁人的注目礼,谷天祈侧过脸来,见到来人怔了怔神,良久,唇角轻扬,“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两杯。”
茯苓也不推辞,当真坐下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酒香袭人,却也太烈,喝进去喉咙里一片灼热,火辣辣的感觉在胸口蔓延。
房间里一片静谧,只剩下两人咕咚吞咽酒水的声音。
在浓烈的酒香遮掩下,茯苓连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也闻不到了,怔怔的看着他那满是忧伤眸中半是迷离半是沉醉,“酒伤身,理应少喝。”
“茯苓,”他的低唤不似往日,仿若吹皱一池春水的柔风,拂过心间都带着三分醉人的语调,盘绕着些许缱绻,“但愿你心似我心,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茯苓心弦为之轻轻一颤,呼吸几乎停滞,一言不发的盯着他,想起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痴了。许久,手中的丝帕轻落在桌上,她才回过神来,幽幽叹道,“云清是个好姑娘。”
视线仿佛被锁在了白绢黑字上,再也移不开,谷天祈颇有深意的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丝丝凉意,淡淡的说,“昨日若非你将解酒的药丸悉数拿走,今日也不会发生这种荒唐事。”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茯苓心下一惊,她略微发抖,却仍挺直腰板端起酒杯,缓缓开口,“纵然你昨日没醉,今日、明日还是会醉,结果都是一样。”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醉!”他眼中的柔意渐渐褪去,倏地按住她倒酒的手,声音嘶哑,有无奈,有诘责,有伤心。
四目相对,茯苓努力调匀呼吸,抬起头,淡淡一笑:“云清是个好姑娘,你要学会把握幸福。至于我,幸福也好,不幸也罢,我不在乎,总归是有我想要的,我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望着他一脸的忧伤,她的心微微一颤,往日暧昧的情景清晰无比地在眼前闪过。如今萧然的他,竟让她如此舍不得移开眼睛,只想定定的看着他,将他镌刻在心头。
谷天祈抓她的手骤然一紧,脸上的阴鸷一闪而逝,咬得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你不在乎,我、在、乎!”
极力想脱离他的魔掌,谁知他更紧密地将她圈在怀中,茯苓心中一急,忙用双手掰,小手却被反握紧紧的被粗糙的大手包裹住。
这句话沉沉的砸进心房,顿时心中就像一个铁锯在心底来回拉扯,茯苓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固执?这么折磨自己不值得。”
“只要是你就值得,你知道我的心。”谷天祈心底慢慢涌起难以名状的柔情,坚定的说。
“没机会了,你昨晚已经同——”茯苓鼻子酸酸的,再也说不下去,如鲠在喉,眼泪不争气的打着转,好不容易知晓他对自己的付出,洞悉了心中那份慢热的情,偏偏错过了时机,如今情形,哪个真能波澜不惊?世间万物,往往想珍惜的时候,便已失去。
谷天祈听后眼神骤然变冷,柔情的笑也僵在脸上,“昨夜之事我必须负责,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
无数句话在脑海中沉浮,茯苓心绪百转千回,最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起身便要离去,手臂却被紧紧拽住。
“我能再吻你一下吗?”谷天祈慢慢直起身,言语间带着颤音,眸子中氤氲着水雾。
茯苓尚未明白过来,他的唇已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脸颊,停在唇上,凉凉的,轻轻地、短短的一吻。
简简单单的一个吻,没有深入,没有纠缠。唇瓣相接的瞬间便移开,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与清甜。
黄昏时分,帘卷风动,风穿过回廊,在窗棂下盘旋跳舞,听起来很像是有人正在低语诉说着什么。
正当茯苓在屋内沉思心里狂乱挣扎之时,屋中半开的窗户被撞开,一只猫从窗口跳进来,一个黑影从门口闪进,阵阵凉丝丝的风也随之吹了进来。
“谁?”感觉有人向她走来,茯苓惊叫出声。
嘘——小厮装扮的来人迅速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小声点。那人取下包着头发的布,一头黑缎轻垂而下。乌黑柔细的青丝轻柔的伏在脸侧,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肌肤,乍看之下竟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她蹲下去抱住脚边的猫儿,温柔的顺着猫的肚子,“无心师太要你入夜到庵内一聚。”
“是你!”茯苓只觉得屋内冷香浮动,幽幽入鼻,香味很是熟悉。龙涎香,是龙涎香,片刻间茯苓便已明了此人正是潜伏在籁音阁的鸣柳!
“好眼力。”鸣柳的笑容有些苦涩,低声说道,“为免林府无辜被牵连,你被林少爷所绑架的事最后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日之事我并未向外人提起!你欲言又止,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茯苓以洞悉一切的语气说。
“你很聪明!请、请不要责怪师太,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况且,她早已病入膏肓,大夫诊断她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鸣柳眼中泛着柔柔的银光。
听她忽然提起娘亲,茯苓不免又恨又爱,目光竟变得犀利起来,“那我就活该成为众矢之的?”
“师太不想再祸及无辜,平添伤亡。”鸣柳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不动声色的接过话来。
茯苓心中一凛,胸腔中充斥着越来越浓的疼痛,当即讥讽的反驳,“平添伤亡?她造成的伤亡还少么?你又是她什么人,为什么对她如此真心?”
“师太待我如亲生。”鸣柳眸光流转间,尽显娇美柔婉的风韵,脸上露出崇拜之色,“你多大,我就在她身边多久了。”
“亲生?哈哈!!”茯苓的脸色越来越沉,肆无忌惮的打量她打量,目光咄咄逼人,“那你知道她是如何对待亲生女儿的?保全自我的一枚弃卒而已。”
鸣柳闻言摇头,回头看了看她,不知该怎么作答,“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位娘亲,迫不得已将女儿送人,然而她思念女儿疼爱女儿的心却并没一起送掉,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此时她意外救了一位即将临盆的妇人,那女子生下孩子便溘然长辞了。这位娘亲见初生孩儿便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便收养下来。将她对女儿的爱原原本本的倾注在这名婴孩的身上,视如己出。然而,这位娘亲却无时无刻不怀念着自己的女儿,六年后,她得知女儿已死,将年年为她绣制的衣衫立了一个衣冠冢,并建造了一座尼姑庵,常伴青灯,只为替枉死的女儿祈求上天的福祉。”
说完,她便重新装扮好,足跃起,身形快得如同一道青烟飘过,霎时不见人影。
茯苓心头软软的,释怀了许多。一颗泪婉落,这些天泪水就像是缠绵的梅雨,下不尽,落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