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茯苓都未能与谷天祈见上一面,这天一早她便伫立在宫门便,只为能在上朝前远远地看上一眼。
一架马车驶来,缓缓地停在路边,卷帘翻起,带着书卷气息的谷天祈稳稳地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不远处张望的人儿,没有言语,他的眸子亮了一下,闪过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快如闪电的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她系上。
茯苓毫不吝啬的热情回应他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遍,心疼的说,“听高公公说,这几日你一直忙于研制医治边关士兵手脚皲裂之事。医病固然重要,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可忽视。你看你,几日不见,憔悴了这么许多。”
谷天祈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眼中萦绕着化不开的柔情,“方子已经研制的差不多了,苓儿,下了早朝我即刻去看你。这里风大,不宜久站,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
“我很好,这就回去,你安心忙你的事情吧。”茯苓握着她的手,眼里的不舍直接转移到心坎里。原来,几日不见,她竟然是如此的想他。
手挽手,并肩走在宫道上,茯苓怦然心动,心里如灌了蜜一般甜。人生之路若能这般和睦的并肩而走,也算幸福、无憾了。
下了早朝,谷天祈正要往未央宫走去,却被紧跟在他身后的章渊清叫住。
“靖远侯,有何事?”谷天祈一脸不解的望着他问。
章渊清神情有些游离,左右环顾一圈后,警惕的压低声音道,“章某有一重要之事相告,事关孝昌公主,还望忠义侯能抽出点时间。”
“前面有座院子,人迹罕至,咱们可以去那里一叙。”谷天祈皱眉,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敢耽搁,指了指远处的一座败落的院子。
院子名叫霁月阁,如今断壁伴残雪,萧条异常。
“有什么事,靖远侯但说无妨!”谷天祈言语间透着一股疏离。
“谷兄不好奇富丽堂皇的皇宫怎会有这般凋败的院子吗?这座院落数年前曾是宫中最繁华的一道景致,太平公主自幼便喜欢这里。则天皇帝将这里赐给太平镇国公主,并移栽了许多的奇花。当今皇上对她亦是毕恭毕敬,但是你看,人一死,连景色也跟着萧条了。世事难料,说曾想最繁华之处,如今却是座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说,所有的恩仇都是靠不住的。”章渊清的眼神幽深如墨,低压的声音被寒风吹散。
谷天祈双目深邃,毫不避讳的提醒道,“有什么话靖远侯大可以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除了茯苓,他对任何人的耐心都少得可怜。
“皇上一直对孝昌公主与其娘亲赶尽杀绝,忠义侯是否想过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皇上回心转意?不但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更是恩准公主回宫,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吗?”章渊清眼中带着几分无奈,意味深长的扔出一席话。
宛若被雷击中,谷天祈脸色煞白,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事他早已在心中揣度无数次,每次都是无疾而终。而今又被章渊清郑重其事的提了出来,怎叫他不为之心头一紧。攥着拳头的手心汗湿欲滴,他强作镇定答道,“皇上仁德,怜惜公主自幼飘零,念及父女之情想通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章渊清无奈的摇头,“自古以来,帝王之家皆是讲利,利来而聚,哪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太平镇国公主不就是个例子吗?”
“那你以为是为何?”谷天祈稳定了一下情绪,一脸认真的问。
“为利。”章渊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当年公主与母亲遭劫是因为有高人为她们母女算命,算出公主与大唐国运相冲,留不得,故而皇上才会赶尽杀绝。”
一时间,谷天祈的眼神里夹杂着诧异、疑惑与不信,心底挣扎着问,“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又准许她回宫?”
“自然也是为利。皇上在潞州得一位高人神游子,经他推演知公主的命运与大唐国运息息相关,若是贸然杀之,恐大唐国运再生变数。因为尚未找到万全之策,这才将她带进宫,而不是因为什么父女情分。”章渊清心里一阵伤感,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谷天祈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了,十分艰难的吐出这句话。
章渊清见他的如此反应,便知他潜意识里已经信了,又补充了些,“神游子是先夫的至交好友,我年少时曾多次与他接触,后来机缘巧合下救了他一名,结为忘年交。这些事,都是他昨日喝醉酒故意透露给我的。你若是不信,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佐证。前几日,泰山之石无故哀鸣,皇上命神游子卜了一卦,谁知推算出国运将衰,边关告急。皇上认为与公主的大婚在即有关,正准备找个由头延缓公主的婚事。”
谷天祈听得筋疲力尽,不由得有些心慌,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讷讷的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此事乃是隐秘,若不是事情有关公主,章某定不会违背在神游子面前发的毒誓相告。好了,既然话已带到,还望两位及时想好应对的策略。趁事情尚未有大的变故,能走便走吧,省得来日夜长梦多。”章渊清凄然道,虽然茯苓不接受他的感情,他伤心。但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打落牙齿血吞,善良如他,还是真心期待她能得到幸福的。
“今日之事,谷某欠你一个人情,心存感激,他日,一定会还!”谷天祈冲他抱了抱拳,匆匆离去。
“只要公主能一切安好,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章渊清才悲切的吟出这么一句。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碎了心,依然断不了念,也放不下。
果然没让茯苓失望,谷天祈如约到了未央宫,她早已备下一桌精致的酒菜驱寒。
“脸色这么难看,早朝时不顺利吗?”茯苓的眼睛直直盯着脸色惨白的谷天祈,关切的问。
谷天祈眉头微皱的摆手道,“没…没事。这几日休息不够,精神不济导致脸色有些难看。”
“那就多休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做好本分工作就好,别太为难你自己。”茯苓为他斟了杯酒,叮嘱道。
谷天祈却端着酒杯,失了神。
“你有心事?”茯苓一眼看穿他的样子,肯定的问。
谷天祈忙收敛心神,迟疑的道,“苓儿,若我有法子令你出宫,你愿意抛开富贵随我隐居世外吗?”
茯苓一张俏脸写满了问号,微微思忖答道,“宫中尔虞我诈我早已厌倦,若能隐居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目前还有一桩心事未了,暂时还不能离宫。你怎会突然提起这个?”
“那桩心事比你的命、我们的将来还重要吗?”谷天祈大失所望的疾声反驳。
茯苓疑惑不解,柔声劝慰,“你这是怎么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待我了解此心事,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就怕那时想走也未必走得了!”谷天祈低低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茯苓没听清,随口问了一句。
谷天祈堆起假笑,肃然起身,“我突然记起还有事,先回去了。”
对于他的怪异举止,茯苓百思不得其解,对他语无伦次的话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虽然心里有些不快,辗转反侧多时总算勉强入眠。子时,一个黑影悄悄闪入未央宫,点了熟睡人儿的睡穴,背在背上翻墙而去。
马车一路颠簸狂奔,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行解开了。
嗯….茯苓转醒嘤咛,意识到身在马车上时,惊恐的喊了起来,“是谁在驾马车?想干什么?”
听到佳人的疾呼,谷天祈赶紧停下马车,掀开帘子温柔的安抚道,“苓儿别担心,是我。”
“怎么是你?”茯苓诧异的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说。
“我不想让你再待在宫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咱们一起隐居好不好?”谷天祈循序善诱的劝导着。
茯苓沉着脸,闷闷不乐的质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蛮,我不是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吗?我还有心事未了!”
“究竟是什么心事,值得你这么牵肠挂肚?”谷天祈面无表情的反问。
“你别问了,这是一件比我性命重要的事情。”龙凤胎之事,多一个人不如少一个知道。茯苓有难言之隐,眼神恍惚的塞唐。
谷天祈痛心疾首,不死心的问,“跟我们的将来相比呢?”
“这根本是两码事。”茯苓焦急的催促道,“你快送我回去,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你私自带我出宫乃是大罪,会牵连许多人的。”
“我不送,你知不知道皇上认为你与大唐国运息息相关。这次边关动乱,他说是你嫁杏在即影响国运,因此要推迟大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次你侥幸,只是婚礼顺延尚不足致命,下次呢?下次若是危及你的性命,怎么办?”谷天祈情绪低落,声音也急促了些许。
茯苓避开他质问的眼神,垂首低语,“我相信父皇不会杀我的。”
“相信?你凭什么相信?”谷天祈对她的说辞嗤之以鼻,斩钉截铁的下了断言,“我是断不会送你回去的。”
“你若不送,我会恨你一辈子的。”茯苓不退让的苦苦相逼。若她不回去,唐玄宗真的促成了林少顷与万春公主的婚事,那岂不成了天大的人伦悲剧!她一定要回去阻止这件事。
谷天祈扭过头去,冷冷的说,“凭我在江湖上的低位,尚能保护你周全,纵使你恨我一辈子,也比让你不知何时便没了性命的好。”
“你若不立刻送我回去,我情愿现在死在你面前!”茯苓突然抽出头上为一个金簪,
抵在脖颈处,绝望的说。
“你以死要挟我,宫中有什么值得这么做,果真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我把你的命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重要,而你却用你的命守护别的东西,这对我公平吗?”谷天祈歇斯底里的喊了出来,情何以堪呐!
心中被他的话激起愧疚感,茯苓心软却不得不坚持己见,“对不起,请送我回去!”
“你虽贵为公主,不过是一个受控的傀儡。回去之后,我们婚事便会延缓。夜长梦多,一旦婚事搁置,说不定此生你我再无缘,你当真不后悔?”谷天祈与她静静对峙,幽幽的问。
“不悔!”茯苓狠狠地咬了下嘴唇,麻木的说。
“可否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你将生死置之度外?”谷天祈声沉如水的问。
一行泪悄悄滑过脸颊,茯苓喃喃的说,“请原谅我的难言之隐。”
“好!非常好!”谷天祈笑了,那笑容却是那样的残忍。他调转马头,向来回的路驶去。
一路上,他未曾再说任何一句话,而茯苓,坐在马车上暗自垂泪。
如来时一般,人不知鬼不觉的将她送回未央宫,谷天祈头也不回的走了。茯苓知道,他伤心了,而伤他心的人正是自己。
这一夜,世上妄自多了两个不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