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颠簸,辗转回到未央宫,茯苓并没有回家的欣喜感,相反,皇宫一如既往的冰冷,冰冷得连残雪都没有一丝一毫要融化的迹象。一回到这里她便觉得浑身不痛快,压抑。
当夜,她与谷天祈依依话别,刚准备就寝的时候,未央宫门的小太监进屋禀报宫廷女御医绮玉求见。
茯苓疑惑的望着外间的漆黑,止住绿萼为她宽衣的动作,问传话的小太监,轻蹙眉问,“这么晚了,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御医说是很重要的事,其内情公主一定会非常想知道。”小太监低眉顺眼的据实以答。
“深夜拜访,莫非是为了祈的事情?唉,该来的总归要来,也是时候说个清楚了。”茯苓自问自答的喃喃自语,沉思片刻后从容的吩咐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烛光暗影处一个娇小的身影晃动,从阴影处迈入亮堂堂的内室中。绮玉进屋后冷冷的扫视了一下四周,转而睇向茯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茯苓猜到她的意思,叮嘱侍奉的宫女。话音刚落,一干闲杂人等窸窸窣窣地出了寝殿。
“现在没有别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茯苓打量着她,意有所指的说。
悠闲的凑到火炉边烤了会火,待身子暖和了些,绮玉才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有些阴冷又带着嘲讽,“你将所有人支出去,就不怕对你不利?”
“你若是想杀我,大可在温泉宫杀了我,何况跟了一路多得是机会下手,绝不会傻到光明正大的到未央宫里行刺我。”茯苓看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胸有成竹的回答。她亲自为绮玉斟上一杯梅子酒,递给她。
“没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你说我去了温泉宫?”绮玉一愣,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朝她射出探究的目光,顺势接过梅子酒一饮而尽,满是不信的问。
那番话不过是以退为进,说得满满当当,其实茯苓心里已对她多了几分提防,只是在故作温顺地微笑,“我和祈一同去了温泉宫,你那么在意他怎会无动于衷?可我问过祈,他说你并没有要来的意思。身为女子,怎会不吃情敌的醋,除非你根本不喜欢他?那时我就觉得很诧异,想不通你为何不利用你女御医的身份去争取,后来我就明白了,你不是不去,而是要换了个身份去温泉宫。绮玉姑娘,我猜的对不对?”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绮玉半信半疑的追问。
闻言,茯苓禁不住笑了起来,温吞吞的开口道,“原本我对自己的猜测只有七成的把握,妹妹这一问,我心里便有十成了。”
自知失言,绮玉警惕望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心里不禁有点儿恼羞成怒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便去祈住的小院找他下棋,正逢他值日巡逻。祈喜欢独处,院中也并无他人,因为月色很好,我进屋等他后并未点灯。哪知,半柱香后,一个女子的身影偷偷闪了进来,蹲在葡萄架下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忙忙的离开了。一路尾随,我发现那女子进入的是华妃暂居的宫殿。一般情况下,能跟随主子前往温泉宫的定是心腹之人,偏偏入宫后我每日去华妃那里请安,并未见过这名女子,你说这是不是很蹊跷?若是不知道温泉葡萄根茎的用途,我肯定想不透那名女子的目的。巧就巧在祈担心我的身体,早在那之前已经告诉了我葡萄根的药引之用。”茯苓将疑点一一点明,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又怎样?懂得医术的女子大有人在,这些并不能证明与我有牵连!”绮玉有点急了,分辩道。
“单凭这些当然远远不够,你还记得咱们回宫前的狩猎比赛吗?那日我曾私下向太子询问与你有关的情况。据太子所说,你曾一个人去西域游历多年,获悉了这点信息,一切疑问便豁然开朗了。”茯苓收起脸上的笑意,肃然的望着她目光灼灼,“祈曾说过驯兽术出自于西域,大隼袭击是你一手操控的吧?”
“啪啪!”绮玉漠然地鼓掌,平日里明媚的脸上此刻只有沧桑与灰暗。伴随着掌声,她悠然地开口,那模样,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既然被你看穿了,我也没什么好装的。这么隐蔽都被你看穿了,孝昌公主果然深藏不露,以前是我小看你了。”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茯苓对她的爽快坦诚有些讶然,和气的笑中透着指责的意味,“大隼袭击事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一点暴露,会连累到祈,你于心何忍?”
这番话不知勾起绮玉什么伤心往事,只见她眉间紧紧皱起,无比哀伤。很久之后,她才从痛苦中缓和下来,心生嫉恨的冲着茯苓大喊,“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茯苓没有接话,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这个世上有太多的秘密。人,只要有过往,就会有秘密。
绮玉并没有如她所料那样的继续讲述,突然她的右手指尖银光一闪,眼中杀机尽现。但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收起银针,眼睛里殷红如血,咬牙切齿的控诉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作态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如果你没有出现,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
“就算你要杀我,也请说出个理由,让我死也死得个明明白白。”茯苓诧异地张大眼睛,绮玉的喝骂令她心生一丝不好的预感,仿佛事情只要跟她有关,立马就变得盘根错节起来。
绮玉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声音凄厉尖锐,“有些故事太沉重,你当真要听?”
“如果我说不听,岂不白费了你今日的造访?”茯苓目光了然的回望她,更多了一抹淡雅从容、稳重高贵的气度。
明明今日是她占上风,绮玉的心中偏偏陡然升起一种被全看透了的感觉来。好胜心起,她不甘示弱,迎上她的目光,幽幽开口,声音刻意平平淡淡,让人听不出悲喜,“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叫银落的苗疆女子,因不喜家中父母一手安排的婚事,离家出走来了中原。哪知她在路上遇到一群歹人,被他们在酒水里暗中下了媚药七情欢。凡是中了七情欢之人,不出三刻,脚软无力,热气翻滚。两个时辰若是还得不到救治,或者没有阴阳交合,便会全身热涨而亡。银落在意识丧失之前,用苗疆的毒打伤了歹人侥幸逃脱;但她又何其不幸,刚出牢笼,又落情网,她迷糊中逃入山中,遇上了正在山间采药的神医,一个她至死还又怨又恨的男子。这场意外,成了她一生中最短暂的美梦,这座山也成了她梦圆梦碎的地方。”
茯苓默不出声,安静而又认真的听着,她敢断定这一定又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爱恨情仇,爱排在第一位,由爱生恨,由恨生仇,这似乎成了事情发展的一般规律。
“这位神医用金针帮银落疏通血脉,这才解了七情欢之毒。神医在山峰处搭建了一处简易树屋,守候药中圣品朱果由青转红。银落为报恩,自愿待在他身边为他洗衣煮饭。她吹箫,他舞剑。他们就这样男耕女织过了平静的十天。十天后,朱果成熟,神医不辞而别。银落发了疯的找他,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她失望的在山峰的树屋里呆呆的坐了三天,终于下山了。她想起神医曾无意间谈起对唐门的毒很感兴趣,苦解了很久也未研究出配方来。苦想三日,一个念头涌到她心里,只要得到唐门的万毒谱,他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四川唐门的万毒谱?”茯苓一滞,诧异的插嘴道。先前她曾听闻唐四翰谈起唐门的万毒谱在二十年多年前被一个小丫鬟私自盗走,后来下落不明,没想到竟从绮玉这里探得了旧事的秘辛。
话被打断,绮玉冷哼一声并未理睬她,接着道,“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银落混入了唐门,成了一名小丫鬟,侍奉的正好是当时唐门的少主唐渊。唐渊脾气古怪对待下人动辄就罚,下人们对他一向唯唯诺诺,几乎能逃就逃,能躲就躲。银落自由生活在苗疆,自由独立惯了,遇强则强,总是与他对着干。说也奇怪,她三番五次顶撞他,唐渊却对她特别优待。不仅如此,他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银落。银落因为他的错爱顺利的拿到唐门的万毒谱。正当她怀揣着万毒谱想要潜逃之时,她才发现她想的太简单了,那牛皮卷的万毒谱乃是用多种剧毒泡制过的,此刻她已毒入肺腑。闻讯赶来的唐渊力排重难,不惜违反唐门规矩想要宽纵了她。唐门的掌门唐海认定银落是奸细,想要盗宝,因此非处死她不可。唐渊再三苦劝还是阻止不了父亲的决定,为了心爱之人的性命,他背叛了唐门,带着银落亡命天涯了。”
“好凄美的故事!”茯苓幽然长叹,心绪不宁起来,直觉告诉她后面的故事会更缠绵哀怨、压抑。
“故事若就此结束,顶多算得上凄美,可人偏偏想抓住得不到的东西,妄自将凄美的故事变成悲惨的故事。”绮玉也有感而发,低低哀叹。
扑——灯油燃尽,一只灯黯淡了起来,渐渐的熄灭了。夜,已深,故事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