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晚,谷天祈依旧呆呆的坐在茯苓床边,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
“忠义侯天色也不早了,为了公主殿下的名节,您还是请回吧。”绿萼言简意赅的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谷天祈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地望了她眼,缓缓站起来,嘴角微微一抖,“好照顾她,我明日再来。”
“公主的病情已暂时稳定住了,我们先去太医院翻查医书,就有劳绿萼姑娘小心照看公主了。”老御医起身告辞,眼神躲避似的不敢看向绿萼殷切期盼的俏脸。
绿萼目送他们离开,望着毫无起色的茯苓一筹莫展的叹了口气。谷天祈刚刚踏出未央宫,隐隐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警觉的望向四周,黑夜隐藏了一切,毫无收获,这才快步向宫门口走去。
太清宫中,一阵清脆的瓷器破碎声打破暗夜的宁静,当值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里惴惴不安,暗暗祈祷这场怒火不会烧到自己。
婵娟刚从膳房回来,张眼看殿内,只见刘华妃负手背立在暖阁内,地上桌椅翻倒,一地碎瓷,忙上前安抚道,“娘娘怒伤身,您千万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了身体!”
“都是蠢才,鼠目寸光的蠢才!”刘华妃恨恨地骂了一句,手肘身子突然向后一缩,正巧狠狠地抵在婵娟腰间。
钻心般的疼痛顿时从腰间袭来,婵娟倒抽了一口冷气,示意跪地的宫人退出去。待屋中再无别人,她手暗暗扶在了腰上,作为刘华妃贴心的心腹,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低声追问,“娘娘,什么事情值得您大发雷霆?”
“还不是琮儿同琬儿那两个逆子,鼠目寸光不知检点,近来竟与驸马杨洄交好,还一同逛妓院寻欢作乐。昨日,他们又一同逛妓院,不料钱袋被盗,身无分文,差点被人以逛妓院不给银子扭送官府。本宫费尽心思替他们掩盖,没想到今日那两个逆子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大打出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长安城里风言风语早传开了,皇家脸面被他们丢尽了。若不是她们的王妃进宫请安,本宫还是被蒙在鼓里呢!”刘华妃气冲冲的说。
婵娟故作骇然的说,“两位殿下品行一向端正,怎会突然留恋青楼烟花之地?”
“这点本宫也弄不清楚,平心而论他们两个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是好色之徒。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由不得本宫不信。从两位王妃哭哭啼啼的诉苦中本宫隐隐约约听出这两个逆子迷上了一位青楼女子。幸亏孝昌那丫头今日得手,皇上在惠妃那里守着顾不得处理朝政。否则,这事情传到皇上耳朵里,本宫呕心沥血的筹谋便化为乌有了。”刘华妃视线恍如利刃,手中的蜜桔被她尖锐的指甲戳了五个大洞。
“娘娘不觉得奇怪吗?”婵娟将信将疑的问。
刘华妃眼中的焦虑和担心还没有来得及退去,又添了一抹疑惑,反问道,“奇怪什么?”
“杨洄乃是咸宜公主的驸马,惠妃自从入宫便于娘娘不睦。这杨洄理应回避两位殿下,如今与两位殿下交好必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奴婢总觉得钱袋被盗和两位殿下大打出手之事都必定与驸马脱不了干系!”婵娟眼里闪过一抹晶亮,颇有见地的望着她说。
“你的分析合情合理,没想到惠妃用心如此恶毒。一面打击太子一党,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另一方面还暗中下手想将本宫的几位皇子拉下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本宫绝对不会让她奸计得逞!”刘华妃眼光闪烁,眸子里明暗不清,半晌才恢复平常的沉寂,不容反驳的道。
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婵娟吃惊的问,“娘娘的意思是惠妃想拥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诋毁太子、设计两位殿下是她扫清障碍的第一步,恐怕下一步她设法得到的便是后宫的凤印了。一旦她奸计得逞,咱们再想动她就不容易了。打蛇打三寸,惠妃的三寸就是她的儿女,孝昌同太华那两个丫头怎么样了?”刘华妃眼里透着高深莫测,转瞬即逝。
“一切在娘娘的预料之中,两位公主陷入昏迷,据小顺子回报说太华公主中毒尚浅两三日可醒,孝昌公主情况不容乐观。惠妃牵动忧思,滴水未进,哭昏了好几次,皇上正在她身边守着。”婵娟欲言又止,“娘娘,孝昌公主若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不过是一枚棋子,醒不过来就一直沉睡好了,反正她是在惠妃的寝宫里中的毒,与我们太清宫毫无关系。不过这小丫头还算机灵,懂得打消自身的嫌疑。她若不对自己狠一些,惠妃势必会怀疑她,到时候她必死无疑,而如今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刘华妃眼中露出几丝赞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恨,“让惠妃那贱人日日霸占皇上也好,本宫要趁着这三天的时间要一举扫清两个逆子的负面谣言,同时反击惠妃。本宫倒要看看她能逍遥到何时?”
大度的背后是自私,温婉的背后是阴谋,这话一点不假。
谷天祈跌跌撞撞的回府,埋身在一片浩瀚的医术里,避开了任何人的打扰,屋子里安安静静,唯有烛芯偶尔噼啪爆出火花的声音。
“谷大哥!我是绮玉,你开开门!”
谷天祈神经绷得死死的,正在苦思冥想医治茯苓的药方,却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思路,他不情愿的起身开门。接到绮玉关切的眼神,他强颜欢笑的问,“绮玉,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见你晚膳时吃得很少,所以特意煮了些饭菜给你,这全都是你最爱吃的菜呢。”绮玉将扬了扬手里的餐盘,邀功似的说。
“你胳膊还没复原,怎么能干这些粗活?”谷天祈勾起一抹圆润的笑意,连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将她让进屋中。
绮玉面上带着些娇羞的浅笑,双腮桃红,笑的更加灿烂了,“有谷大哥在,手臂上的伤绮玉不必担心。谷大哥在为孝昌公主的病情担忧?找到治愈的法子没?”
谷天祈浅浅颔首,重新在书海里落座。突然,他的双眉之间凝聚起无形的冷冽,“你怎么知道公主中毒之事?”
“我见你天黑了还进宫,放心不下,便尾随你进了宫。谷大哥,我偷偷跟踪你,你不会生气吧?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绮玉自知说漏了嘴慌乱地低下头,急中生智忙自圆其说,说着便撒起娇来,一脸无辜天真的模样让人舍不得苛责。
“原来是这样,这些东西一会我饿了会吃,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吧。”谷天祈暗笑自己的多疑,对她多了份愧疚,语气里多了些温柔。突然他记起茯苓似有所指的一番话,提议道,“对了,绮玉,长久收留那些乞丐咱们也负担不起,不如各安天命,趁早将他们解散让他们另谋生路,也免得你费神操练他们。你说,是不是?”
“谷大哥是在怪绮玉多事吗?”沐浴爱意的喜悦转眼间便被震惊取代,绮玉心里一阵狂跳,他发现什么了吗?
谷天祈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今日公主暗示操练乞丐会引起轩然大波,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谷大哥就那么在意孝昌公主的话吗?就算她逼死了云清姐姐,你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苦心研制解药?”绮玉冷冷的截断他的话,心里抑不住地升起一阵酸楚,脸上险些无法维持无害的表情,吃味的问。
听着毫不掩饰的责问,谷天祈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魂牵梦萦的还是与他有杀妻夺子之仇的女子。不管多么讽刺,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不管无意、茯苓还是孝昌公主,他都始终避不开与她交织在一起的命运。
“我真替云清姐姐不值。”绮玉有气愤有生气的说,狠狠地甩了甩门出去了。
望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谷天祈背部有一瞬间的僵直,漆黑的眼底深不可测。没有时间犹豫,他又将头埋进晦涩的医术里。
清晨,一缕阳光顽皮的从窗口钻入屋中,刺痛了谷天祈微微眯着的眼睛。晃了晃头痛欲裂的脑袋,他倏地从座位上起身,腿脚一阵麻麻的感觉传来,险些摔倒。待酥麻感退去,他一阵风的冲出忠义侯府,直奔皇宫。
未央宫是皇宫的一处美景,翠竹林立,小桥流水,蜿蜒长廊,风景如画,却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极为幽静。茯苓的意外昏迷,让本就静谧的未央宫显得更加萧瑟。
早晨的风有些大,吹得谷天祈衣带飘扬,长袍的下摆无声地翻飞。他削瘦的背影傲然挺立,迈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而当他来到未央宫时,章渊清已经到了,他坐在茯苓的床榻前轻轻地吹着笛子,似乎想凭借笛声唤醒沉睡的美人。
“噪音会打扰公主休息。”见他与茯苓如此亲近,谷天祈不悦的说。
章渊清语气里多了份不以为然,也隐隐夹杂一丝失望,“素问寒医医术精湛天下无人能及,竟然连公主的病也治不好,浪得虚名。在下不懂歧黄之术,只能以情动天。”
“她一定会没事的。”谷天祈站在床边双眉紧蹙,沉声道。
七日,茯苓已经整整昏迷七日了,同一个活死人没有区别。这漫长的等待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起初唐玄宗还每隔几个时辰派人打探一遍,后来也渐渐地减少了,倒是上官恺同寿王时常派人送来大批的名贵补品。御医们见唐玄宗态度如斯,几乎放弃了希望,虚与委蛇的每日诊脉做些门面功夫。
对于中毒之事,唐玄宗虽然心有疑惑,却并没有追究,毕竟这件事情发生在夜华宫,于情于理武惠妃都难逃嫌疑,因而他严处了几位当日在膳房值日的宫女太监便草草结案。
三日前,太华公主已然转醒,身子虚弱的很,碍于惠妃的爱女心切,暂时不能下床走动,虽然有心来探望茯苓,却无力实施,只好作罢。
谷天祈同章渊清依旧不约而同的来未央宫报到,两人似乎暗暗较量,一天比一天来得早。每日将茯苓抱到院子里的软榻上晒晒太阳吹吹风,谷天祈捻起竹叶吹奏,章渊清笛声暗和。口吹竹叶的声响暗哑,谷天祈嘴上被竹叶划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却从不间断;笛声凄厉,章渊清手指僵硬生疼也不停歇。未央宫整日充盈着哀伤的乐声,声声动情,惹的不少未央宫里的宫婢落下感动的泪。
可惜,他们最想让听到的人听不到,茯苓始终沉默倔强的睡着,如扇般的睫毛密密的覆盖着摄人心魄的眼眸,安详、沉寂。想爱不能爱的折磨,宫中无力的内斗,她早已厌倦生无所恋。当日她抱着为谷天祈做最后一件事的心思前赴夜华宫,下毒之后便没想过活过来,因此她将大部分毒药抹在自己的雪梨上。对凡世无所留恋的人,怎会轻易放弃梦中的轻松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