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实摆在眼前,茯苓仍觉得不可思议,“二十多年,你娘竟然曾未打听过宁王的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还可以骗自己爹爹依然安好。直到一年前,一个猎户打猎误入了桃花洞。偶然谈话间,娘亲才知道当今皇上不是我爹。这些年来宁王无心权力,一路游历,走遍五湖四海。所有人都以为他淡泊名利,可我娘亲记得爹曾发誓一辈子只爱娘亲一个,娘亲不信,说她喜欢玩捉迷藏,如果有一天她藏起来了,爹能找到她,她才会相信他说的话。那些年娘亲一直郁郁寡欢,虽然外公外婆医术都很高明,心病难医,早已积劳成疾,情绪受不起大起大落。娘亲听后,先是大笑,继而悔恨,一口气咽不下,吐出一大滩血。临死前,她才告诉我亲生父亲是谁,说她对不起我爹,要我回到我爹的身边孝敬他一辈子。”上官恺淡淡地讲述着往事,神情沉凝如水,“当我拿着当年他们定情的信物到宁王府时,年近半百的爹爹竟呜呜哭了起来。”
“古来爱情多幽怨,比起很多人,你娘算是幸福的。至少宁王寻找来她一辈子,牵挂了她一辈子。”茯苓喃喃自语,眸中浮现一种了悟,转而问出心中的疑惑,“那你为何当了御医?”
上官恺无奈一笑,丝毫不避讳,“我自由惯了,不喜欢束缚,以为到宁王府拜见完爹爹便可继续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皇上得知我爹找回儿子,十分开心。下旨封我为侯爷,我是极为不愿意的。爹说皇上虽是他的兄弟,毕竟天威难测,圣旨已下不能违抗,否则宁王府将大祸临头。”
“你上当了,皇上同宁王的关系极为近,他有时同手足们把酒言欢,酒醉后常睡在一张床榻之上呢!”茯苓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为苍白的病容妆点出一丝色彩。
“这个我早就知道,肯定是我爹怕我像娘亲一样不习惯宫廷生活偷偷跑了,才去请了圣旨。后来,我同爹爹打了个商量,我在宫中做上一年的御医,若还是不喜欢拘束的生活,便任我自由自在的混江湖。”上官恺说起父亲眉飞色舞,眼中丝丝暖意,足见父子情深,相处的很是不错。突然,他耸了耸肩,双臂抱在胸前,一脸算计的说,“这几天我多次听到下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你的身世,还曾有幸见到你舍身救人的英勇壮举,对你的身世一知半解的。公平起见,我先把自己身世悉数告诉了你,现在轮到你了?”
茯苓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半是抱怨半是懊恼,哭丧着脸说,“原来你是先礼后兵,套我话啊。”
“礼尚往来,孝昌妹子别那么小气!”上官恺温柔的笑了,温文尔雅,“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有一种气魄,处事不惊,玲珑剔透,有种驾驭任何局势的气势。你重情重义,却又能快刀斩乱麻,断爱绝情;你内心炙热,却又言语冷酷绝情。所以我想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将一个柔弱女人打磨成这样一个有担当却又自我矛盾的人。”
茯苓眼中不经意的光华流转将她心里的伤痛暴露无遗,整理了一下慌乱的神色,才慢慢悠悠的说道,“我唤你一声恺哥哥,你唤我茯苓就好。恺哥哥想听的故事,不是妹妹小气扫兴不说,而是我无可奉告,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却这么糊糊涂涂的认了皇上,当了公主。我只知道我娘亲曾是皇上就是的姬妾,二十年前别驾大火,幸运的逃出火场,却容颜尽毁。不知为何被人追杀,她才狠心将刚刚出生的我送往谷府。六年后,因为娘亲暴露了我的消息,累得谷府一夜被灭门。后来的事情你也大多清楚了,云清和谷天祈都是谷府惨案中的幸存者。当年,云清的娘亲怀着孩子,也被杀害了,她才会操控娘亲报复。”
她处变不惊?那是因为她被打击的次数太多了,心如死灰;因为她知道如果想得到自己预期的目的,就必须自己努力争取,因为没人会站出来帮忙。
“那云清可是妹妹逼死的?”上官恺叹一口气,缓缓道。
茯苓愣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没有任何尴尬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么?”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她在报复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明白,有人不明白。”上官恺意有所指,接着说,“寒医明明知道你是在利用他,他虽心不甘情不愿,仍然能放下仇恨,医治你同皇上,对你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怎奈何造化弄人,情深缘浅。” 茯苓心中酸涩,心渐渐变成枯寂。
“缘分很多时候也是靠自己争取的。你很像我娘亲,茯苓。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执迷,固执,可她最后还是后悔了,不是吗?妹妹可曾想过,身为公主在皇宫,如果没有强硬的后台和手段,便只能被牺牲,沦落为和亲、拉拢权贵、巩固李唐基业的牺牲品。”上官恺忧心的分析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皇宫当御医,见惯了那些地位低微的嫔妃所生的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嫁出去,政治联姻,就算受了委屈,也大多是打落牙齿吞到肚子里,没人敢声张。”
“皇家无恩情,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娘觉得当年别驾着火之事太过蹊跷,她认为肯定与宫中之人有关系,如果不查清楚,恐怕我还会一直被追杀,有生命之虞,因而她想我进宫彻查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我不想违背她的遗愿。前途多坎坷,我都会勇敢的面对,希望能尽快找出策划这一切的元凶。”茯苓眼睛湿润润的,这些天来,她总算领悟明白,为何娘亲非让她进宫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皇宫中,不可能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处死一个公主。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堂兄弟竟然对她如此关心,她觉得很感动。可感动之余,又有些无奈。路上既定好的,由不得她选择。
“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放心了。今后在宫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上官恺点头,会心的一笑,“云清之事不是你的错,你要不要再跟寒医好好解释一下,这样分开了彼此怨恨不值得。把什么事都说开,才不会有心理负担,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像我娘亲那样后悔遗憾。”
“一个人若信你,你不用解释,一句话不说,他照样信你;他若是不信,你费尽唇舌也没用。解释不清楚的事情,交给时间来解决吧,或抹平,或酿成仇恨,半分不由人。”茯苓倒抽一口凉气,眉眼轻蹙。感情里不分对错,也没有值不值得;在爱的名义下,任何荒唐、卑劣以及愚蠢的计谋与陷害都是存在的。她已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力气与耐心同一个和她一样身心俱疲的人解释些什么了。
“好消息——”半日光景,刘总管眉飞色舞的跑了进来,变了音的嗓子尖锐的喊着,打断了屋中人的对话。
“刘总管,什么好消息,让您喜笑颜开的。”上官恺起身微笑的看向门口道。
刘总管笑嘻嘻的说,“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寒医已经配置出解药,等御医们煎好了便可以端过来了。”
“我终究又亏欠了他一次。”茯苓勉强维持着笑容,转身喃喃自语。
上官恺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太多愁善感,顺其自然。”
一炷香的功夫,寂静的屋子里多了些无事撺掇的人。茯苓的目光无目的的游离在零零散散的人身上,给人一种迷失的错觉,直到那道目光锁定在一个青色袍子神情甚是疲惫的人身上,只一瞬间,那目光便移开了,低低的注视在地板上某人的双脚。
“伸出手我断一下你的脉。”那双脚的主人声音僵硬低沉。
茯苓眸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两眼蕴积着泪水打转,听话的伸出右手。云清或许不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可她死了,成了他这辈子的唯一的妻子。她争不过一个死人,所以她不愿解释,她怕解释明白后还是面对一样的结局。他信了,她们中间横着的墙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叫她情何以堪。
距离越来越近,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隔的很近,茯苓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中还隐隐夹杂着血腥味。她担心的抬眼看他,冰冷的脸庞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一瞬间将他们隔开了很远、很远。
“陆英,将左边的那碗药端过去给那人服下,试一下药效。”谷天祈皱起眉头,吩咐道。
刘总管拦住陆英,不安好心的劝解道,“寒医的一片心思,还是先给公主殿下服用,较为妥当。公主身子娇贵,我看这药还是先让公主喝吧。”
茯苓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隐藏了太多的缜密心思,她瞬间看穿了刘总管的意图,他信不过谷天祈,所以想让她先试药。
“她还死不了。”谷天祈断然回绝,冷冷的丢下一句话,“我向来光明正大,如果你怀疑我的意图,大可以不用我开的药方。”其实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没说:在他看来,茯苓的命比那个狗皇帝的命重要千万倍他不会让她为狗皇帝试药。她欠他太多,只有他可以欺负她,别的谁都不可以,哪怕是当今皇上!
上官恺使了个眼色,示意刘总管退下,嗅了嗅药香后端起药,一勺一勺喂到唐玄宗嘴中。
汤药喂完了,谷天祈再次把脉为唐玄宗诊断,思考了半晌起身端起剩下的那一碗汤药,坐到茯苓的床前。
药的味道太苦,茯苓每喝一口都觉得是折磨。她想端起药一口气喝完。可是谷天祈喂得得又小心又温柔,仿若她还是那个他最宠爱的女子,她舍不得拒绝,心又软了几分,咬牙一口口的品尝着这份温柔呵护。
哇——突然,唐玄宗急急地呕吐起来,身体竟颤抖起来,脸色越来越黑。
“来人,这个贼子想要谋害皇上,快点拿下此人!”刘总管一便帮唐玄宗顺着气一面叫尖叫着吩咐下人,转而对着吓傻了的御医疾呼,“还不快点过来看看皇上怎么了?”
门口后卫端着兵器,齐刷刷的指向依旧静静喂药的谷天祈,蠢蠢欲动。
“刘总管,切莫冤枉了好人。皇上没事了,脉象也已完全正常了,呕吐只是解毒的症状。”上官恺就近凑到唐玄宗的病榻前,诊脉后,如释重负的说道。
刘总管面露喜色,流露精光,依然言辞严厉,“将他们拿下。”
“等等,刘总管,他们刚刚救了皇上,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茯苓沉声反驳。
刘总管不以为意,指着谷天祈大义凛然的说,“公主切勿动怒,虽然他救驾有功,但他是逆贼云清的夫婿,蓄意谋害在前,功过不相抵,暂时收押,等皇上醒来再作发落。”
“是啊,是啊!弑君是株连九族之罪,功过不能相抵!”御医们为报羞辱之仇,昧着良心添油加醋的附和。
“就知道他们是群白眼狼,主子咱们跟他们拼了。”陆英气红了眼。
谷天祈一言不发,笑得倨傲而清冷,斜斜的歪在茯苓床边昏死过去。
“来人,快来人,他怎么了?”一瞬间,茯苓安定的心神慌乱起来,有心帮忙却无力,充满期待的望向上官恺。
上官恺诊断了一下脉,递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道,“他血气不足,再加上休息不好,体内毒素紊乱,才会昏过去,没什么危险。刘总管,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插翅难飞。不如将他暂时软禁在武府,现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毕竟皇上还未醒过来,关系不可弄得太僵持。以后的事,等皇上醒来再发落也不迟。”
“那…….就依上官御医的吩咐吧。”刘总管懦懦答应,让人将他们带下去,关进戏园子里严加看管。
茯苓黯然望着退出去的人群,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今日,一个小小的总管也能算计她,到了皇宫,不会再有人向谷天祈那样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主持公道!以后的路如何走下去,她困惑了,也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