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仲文随冉秋云到平园去,谭为仁则将赵长水夫妇送出大门。
台阶下停着一辆马车,谭为仁将赵长水夫妻俩送上马车。
“大少爷,请回吧!”
“赵先生,伯母,路上小心点。”
为仁目送马车消失在夜幕里面,才转身走进院门。
谭为仁对赵家人的感情是很深的,自从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他对赵家人的感情更深了。
赵妈伺候他十六年,之前,赵妈还伺候母亲十几年,这个普通平凡的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们母子俩。
赵长水是赵妈的哥哥,爱屋及乌,谭为仁对赵家人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更何况,赵长水极有可能是将他从刘家堡抱走的人呢?
不管怎么样,赵妈和赵长水兄妹俩是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人。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谭为仁从容而淡定,他甚至已经决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谭家大院。
他根本就不会滴血验亲,他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即将回到生身爹娘的怀抱,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李家虽然是平常人家,但那里毕竟是自己出生的地方,爹娘是绝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的。
十六年来,特别是懂事以后,他虽然是谭府的大少爷,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实事求是地说,老太爷和老太太一直很疼爱他,因为他是谭家的长头孙嘛!
他完全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对吃穿从没有特别的要求。
这也许是从娘肚子里面带来的。
每次到青州和青州附近几个地方去进货、收账,他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最普通的客栈,从不乱花一分钱,他扪心自问对得起谭家所有的人。
小时候,他没少受弟弟为义的欺负,为义受三太太影响比较大,不但老爷,老太爷、老太太宠着他,他的外公林鸿升更是百般娇惯,因为林老爷就是这么娇惯女儿林蕴姗的。
所以,谭为义从小就养成了骄横跋扈、乖张妄为的性子,为义人比较阴。
在老爷面前,在学堂,他对为仁很好,很懂礼数,他所有的坏事都是背着大人干的。
为了不让母亲烦恼和伤心,为义欺负他的事情,他不曾跟母亲说过。
有一回,在学堂,先生——即二叔谭国栋安排他和为义对弈——这是上课的内容之一。
谭为义最怕和哥哥仁比背书,比棋艺。因为他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那天,按照先生的要求,兄弟俩一共对了两局——本来是要对三局的,三局两胜嘛,为仁二比零赢了为义,结果是,谭国栋把谭为义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为义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就把火撒在了为仁的身上。
为义的鬼点子特别多,他自己不直接出面,他给了谭为德一串铜钱,让他找谭为仁摔跤。
谭为德是为仁、为义的堂兄,这家伙读书不行,但浑身是劲,为仁哪是他的对手啊!结果把为仁摔倒在地,脑门上磕了一个大包。
回到家以后被冉秋云看见了,就问为仁是怎么回事,为仁只说是自己走路看书,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门。还有一次,有一天早上,为义到平园去喊为仁一同进学堂,为仁正在吃早饭,冉秋云就让为义在书房里等,为义便借这个机会将为仁的作业本偷走了。
到学堂,先生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作业,谭为仁打开书包,没有找到作业,以为落在了书房里面,他就回家去找,没有找到,结果被二叔谭国栋狠狠批评了一顿。
下午,谭为仁在学堂的恭房的茅坑里面看到了被撕碎的作业本。
第二天,他将作业补写了一遍交给先生,这件事情才算过去。
在谭家大院,除了谭为义,还有一个人看他不顺眼,这个人就是林蕴姗。
林蕴姗每次看到谭为仁,总是目露凶光,即使是这样,谭为仁对林蕴姗仍然是恭敬有加,林蕴姗毕竟是自己的长辈吗!
谭为仁在谭家大院生活了十六年,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谭家的事情,所以,他可以仰起头走出谭家大院。
他唯一舍不得的是老爷——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六年,视他为己出的人。
而唯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离开谭家以后,母亲该何去何从呢。
他现在思考的、担心的就只有这件事情。
前两天,为仁安排高鹏和姬飞、南梓翔暗中调查突然出现在刘家堡、歇马镇的家具作坊和药铺,但没有一点结果。
连掌柜、主事是谁都不知道,别说隐藏在掌柜和主事身后的人了。
高鹏到青州去找过鲁掌柜,可鲁府已经换了主人,鲁掌柜已经不见了踪迹。
现在,谭家大院出了这样的事情,高鹏等人的调查不得不停下来了。
家具作坊和药铺的生意确实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为仁本来打算亲自到青州去寻觅鲁掌柜,但一直抽不出空来——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恐怕用不着他再过问了。
在送冉秋云出东园门的时候,昌平让冉秋云把高鹏叫过来。
冉秋云立马就明白了昌平公主的意思:“还是姐姐想的周到,高鹏行事稳当——和园是要安排一个得力的人盯着。”
送走冉秋云一行之后,昌平公主安顿好老爷,留下梅子和紫兰,然后将凤儿叫进了自己的房间。
凤儿的眼睛通红,老爷病倒,凤儿是最伤心的人。
她无父无母,在这个世界上,老爷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昌平坐在床边,让凤儿坐在床边的圆凳子上。
凤儿的手里拿着一块手绢,不时擦拭眼角上的泪水,她越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眼泪越是要往外溢。
凤儿今年十八岁,她是十四岁到谭府来做事的。凤儿长得很秀气,也很灵气。
昌平公主拉着凤儿的手:“凤儿,老爷平素待你如何?”
眼泪又溢出了凤儿的眼眶,她赶忙用手绢擦去眼睛里的泪珠:
“回大太太的话,凤儿一直把老爷当成自己最亲之人,伺候老爷的时候,凤儿从不敢马虎懈怠。大太太,老爷这次病倒,怡园那一对母子是罪魁祸首。”
昌平公主感到很意外,凤儿作为老爷的侍女,平时总是默不作声,没想到他今天却语出惊人。
“凤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老爷病倒了,凤儿看他们一点都不伤心。今天早上,凤儿看的真真的。”
“你看的真真的?你看到什么了?”
“老爷平时对三太太不薄,老爷突然病倒,他们应该非常伤心才是,可凤儿却没有从三太太和为义少爷的眼睛里面看到一滴眼泪。”
“怡园那对母子,他们算计老爷和大太太已经有些年头了。”凤儿话中有话。
“此话怎么讲?”
“太太,凤儿跟您说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一直藏在心里,连老爷,我都没有讲。”
“你说。”
“四年前——就是凤儿刚进府的那一年。有一天,我在后花园给二小姐玉婷捉蝴蝶,正好碰到了在花园里面散步的三太太。”
“她把我叫到凉亭里面嘘寒问暖,好不关心,临走的时候,她往凤儿的手里塞了一个玉手镯,我想追上她把玉镯还给她。”
“我知道府里面的规矩,我在和园当差,就不能和其它园子里面的人有瓜葛的,我不想要她的东西。”
“凤儿只是一个粗使丫鬟,根本就配不上那样的玉手镯,拿在手上又不得劲,可三太太已经走远了。”
“半个月后,她又派谢嫂硬塞给我一套丝绸衣裳,我一直没有穿,我知道她不怀好意。”
“之后,只要遇到她和谢嫂,我就避开,或者绕道走。”
“平时,只要老爷没有什么特别的差遣,凤儿就呆在和园,哪里都不去。”
“还有一次,凤儿到后花园去剪梅花,不曾想谢嫂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一边和我搭讪,一边将一个金手镯塞到我的手上,我慌忙跑开了,金镯掉在地上。”
“之后,三太太和谢嫂只要一见到我,就拿眼睛剜我。大太太,手镯和衣服,凤儿一直锁在箱子里面。”
“老爷总算没有白疼你啊!”
“太太,凤儿现在就把玉镯和衣服拿给太太看。”
“莫急,凤儿,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大太太请吩咐。”
“凤儿不要伤心难过,老爷他身体好好的。”昌平公主微笑道。
“老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怎么会是好好的呢?”
“老爷的病是装出来的。”
“装出来的?老爷——他——他为什么要装病啊!”
“最近,咱们谭家出了很多怪事,为仁身世的传言,你也应该听说了吧!”
“我明白了,太太要凤儿做什么?您尽管吩咐,凤儿一定尽心尽力。”
“怡园一直想兴风作浪,可惜没有机会,这次,老爷装病,林蕴姗母子觉得机会来了。”
“我想让你呆在老爷的房间里面伺候老爷,你是老爷的贴身丫鬟,只有你和紫兰在老爷的身边,我才放心;林蕴姗才不会起疑心。”
“太好了,老爷——他没病,凤儿太高兴了。凤儿一定好好伺候老爷。老爷的事情,凤儿绝不会跟任何人说。”
“走,我们现在就到老爷的房里去。”
昌平公主将凤儿领进了老爷的房间,凤儿快步走到老爷的床边,他想看看老爷是不是好好的。
“老爷,您把凤儿吓死了。”凤儿喜极而泣,眼泪哗啦啦地直往下流。
此时,老爷正靠在枕头上看书,他暂时还不想睡觉,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他想好好放松一下。
他已经在屋子里面溜达了好一会,溜达累了,他才躺在床上看书。
刚才,紫兰还帮老爷揉了揉肩膀,捶了捶背。
里面老爷和紫兰、凤儿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沉甸甸的。
梅子打开门,高鹏站在门外。
昌平公主已经听出了高鹏的脚步声,在谭家大院,只有高鹏的脚步声才会这么有分量。
昌平公主走出房门:“高鹏来了。”
“让高鹏做什么,太太请吩咐。”
昌平公主将高鹏领进东堂,坐在太师椅上:“高鹏,老爷不省人事,恐怕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我担心有人会对老爷做不利的事情——因为有人不希望老爷醒过来。”
“这——高鹏心里明白,只恨空有一身功夫,有劲使不上。”
“现在,老爷和我都需要你,你住在东堂里面,白天睡觉,夜里面值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让梅子抱两床被子过来。”
“高鹏明白,大太太请放心,有高鹏在,仇岭就没法接近老爷的房间,他连和园的门都进不来。”
高鹏口中的仇岭是林蕴姗从娘家带到谭家大院的心腹,此人有些功夫。
“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把老爷交给你了,你辛苦三夜——只要三夜,白天没有你的事情。”
“为了二太太和为仁少爷,为了老爷和大太太,高鹏辛苦一辈子都心甘情愿。”
昌平公主走出东堂以后,高鹏关上门。
不一会,梅子送来了两床被子;梅子还在东堂里面放了一个火盆和一篮子木炭。
“梅子,我用不着火盆。”高鹏道。
“这是太太让梅子送来的。”
梅子离开后,高鹏将东堂里面两盏灯全灭了。
高鹏站在东堂靠近老爷卧室最近一个窗户里面,站在这里,整个院子尽收眼底——老爷的卧室在东堂的旁边。
东堂里面有高鹏,老爷的卧室里面有梅子、紫兰和凤儿。
东圆门和西园门都插上了门栓,白天插门栓肯定不合适,因为东圆门和西圆门白天从不插门栓。
天黑以后,门栓就可以像往常一样插上了。
如果有人想进和园,那就得敲门。这样一来,梅子、紫兰和凤儿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昌平公主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安顿好凤儿和高鹏之后,昌平公主回到自己的房间,同时把两个外室的丫鬟叫进卧室。
两个丫鬟伺候昌平公主洗涮安床,伺候昌平公主躺下之后,退出卧室,关上卧室的门。
昌平公主没有让丫鬟熄灯,说不定夜里面还要起床。
昌平公主躺在床上以后,才感觉到疲倦。
从应天府回到歇马镇之后,她马不停蹄,没有片刻的闲暇。
本来,她应该沉浸在母子相认的喜悦之中,可为了谭家的未来,为了琛儿能顺顺利利认祖归宗,为了消除谭家大院的隐忧和祸根,她不得不把和琛儿相认的喜悦暂时往旁边放一放。
老爷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带着母子相认的喜悦和对琛儿认祖归宗以后的期待,昌平很快进入梦乡,这是她来到歇马镇以后入睡最快、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昨天晚上,在曾府,由于太高兴,再加上她睡觉认床,所以,夜里面睡得很不踏实。
自从失去了两个孩子以后,她的睡眠一直不好。
每天晚上,她上床比较迟,上床之前,她除了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祈祷一段时间,还要默诵一段时间的经文。
她对经文的内容并不十分理解,默诵经文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让自己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这样,她才能慢慢进入梦乡。
一年中大部分夜晚,她都是这么渡过的。
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或者看到林蕴姗抱着儿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她就会思念自己的孩子,泪湿枕巾是常有的事情。
最严重的时候,她彻夜未眠。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第二天早上,她一定会约上冉秋云到隐龙寺去进香,然后到两个孩子的坟前坐上一段时间。
人生无常,曾经大富大贵的昌平公主竟然也会过这样的日子。
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琛儿回到了她的身边,属于她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平安无事。
第三天早晨,荣夫人和马老爷带着燕窝、人参等礼物到谭家来探望谭老爷。
马家虽然和谭家在生意上是竞争对手、也有过一些积怨,但场面上的交往还是有的。
荣家和谭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是昌平公主和蒲管家接待的荣夫人和马老爷,荣夫人和马老爷说了一些关心和安慰之类客套话,便离开了谭府,主仆二人将两位客人送到大门外。
昌平公主之所以亲自送荣夫人和马老爷出府,一多半是因为荣夫人的缘故。
荣夫人和马老爷探望谭老爷,完全是出于礼节上考虑,昌平公主自然要领着这个人情。
所以,她破天荒地亲自把两个人送出谭家。
往常,不管是盛老爷,还是荣夫人和马老爷,叙谈结束之后,都是蒲管家将他们送出谭府的。
二十四号一天,谭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要说有事情的话,那就是怀仁堂的徐掌柜来找大少爷谭为仁,说鲁掌柜送来的大部分药都霉变了。
霉变了,就不能再用,扔掉吧!
一大笔银子,舍不得,不扔吧!眼看着就烂掉了,徐掌柜不能做主,便跑到谭府来请示谭为仁。
谭为仁从心眼里面很想过问这件事情——将近一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他心疼啊!
可老太爷和老太太正要对他的验明正身,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不认他这个孙子了,以他目前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是不便处理怀仁堂的事情的。
二十三号、二十四号接连两天,他连怀仁堂都没有去,母亲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的身边。
十六年来,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如果老爷能醒过来,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徐掌柜也知道谭为仁的难处——谭为仁的身世已经在各店铺和各作坊传开了,所以,徐掌柜离开平园以后,去了和园。
是蒲管家领徐掌柜见的昌平公主的。
昌平公主在老爷房间外的走廊上接待的徐掌柜。
昌平公主正全力以赴解决谭家面临的困境,生意上的事情,她无暇顾及,她也不懂生意上的事情。
她让蒲管家领着徐掌柜去见老太爷和老太太——现在也只能去找老太爷和老太太了,也只有他们能做得了谭家的主了。
虽然谭家的生意以前就是老太爷打理的,但那是十九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老太爷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眼睛还不怎么好使,他自知自己无力处理怀仁堂的事情。
过去,谭家的生意是儿子谭国凯打理的,后来是谭国凯和谭为仁共同打理的。
再后来,是为仁一个人打理的。
现在,儿子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孙子为仁即将被自己扫地出门。
此时再把问题推给谭为仁,不是打自己的这张老脸吗?
前天中午,在齐云阁,老太爷当着冉秋云母子已经说了不少难听的、恩断义绝的话。
所以,在老太太的点拨下,老太爷让蒲管家领着徐掌柜到怡园去找林蕴姗和谭为义。
这正是林蕴姗母子俩所期待的——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天。
能不能解决问题并不重要,意义就在谭为义终于能以少东家的身份出现在怀仁堂了。
当徐掌柜把老太爷的话转告给林蕴姗母子的时候。林蕴姗和谭为义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一盏茶之后,谭为义换了一身衣服:
头上换了一顶栗色的狐皮帽,身上穿一件羊皮袍子,上身还加了一件棕色的裘皮短袄,腰上挂着一块蓝绿黄三色相间的翡翠,脚上穿一双黑色的、带流苏的皮靴。
谭为义要以少东家的身份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既然是第一次,意义非凡啊!
所以,得有一套像样的行头才行——林蕴姗母子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谭为义在母亲林蕴姗和佣人谢嫂的陪同下来到大门外,一顶轿子已经停在台阶下。
四个轿夫站在轿子的两边。
一个轿夫按下轿杆,一个轿夫掀起轿帘,谭为义用双手拎起长长的四瓣皮袍的下摆,慢慢走进轿子,坐稳了。
之后,拉着林蕴姗道:“娘,为义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