彘谷内的日子在平淡无波中一天天过去,但那一方期许瀑一年四季昼夜不停地湍流不息,蛮族世子辛息继承他父君的大统当了新王,彘宫中多了几百里浮云之梯台,到处雪白的冰川白雪完全被绿色植被取代。
彘谷经历两百多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萦儿怕冷,从今儿起期许瀑将为你开放不止。”
“萦儿怕湿,我将亲筑云台阶梯为你搭桥铺路。”
“萦儿喜花树,我会遍寻天涯海角为你引种成林。”
蛮族新后萦坐在他夫君亲手为她搭建的俯瞰台皮裘地毯上,一边细数着他主动许下又积极兑现的诺言,一边小口小口地品着滚烫的茶水。
微微清风经过,掀起几片白色的落花之瓣,飘至了她粉蓝相间的裙摆上。
风很暖,带来了阵阵好闻的花香,但她觉得很冷,怀抱着手炉还不成,她干脆放下茶杯,抻过一旁的斗篷来把自己裹了个结实。
她还觉得不够暖和,提起煤炉上装满滚烫开水的茶壶来,随便往里扔把茶叶,用厚厚的一层棉布包裹好了壶身,双手捧着抱到胸前才觉好些。
她故意没盖茶壶的盖子,因为她喜欢将脸埋在那壶里茶水升上来的热气中。
温暖,馨香,湿润面庞,她微微合上双眼,享受这壶好茶带来的惬意。
“王后娘娘,这是王上亲手炒制的新茶,原料来自千枝园唯一一株成活的茶树,今年春末王上亲自采摘的第一茬新芽。”她不心疼,站在一旁目睹这一过程的悠然可心疼,她无法接受这么稀有的茶只为了取暖,她最爱茶,一直可恨这儿的环境生不出绿色,现下终于有了几分一品香茗的希望,第一茶树株成了,第二株就不远了,到第三株该有她们几个劳苦功高的侍子们的份儿了。
悠然她眼巴巴地盼着能解解馋,盼得眼珠子都快蓝了,她却毫不在意地挥霍稀有物,身为王后也不能为所欲为铺张浪费吧,就算她有那资本,她也该珍惜一下王上对她的深情不是吗。
“王上身体力行地遍寻了天涯海角两百年,才得这一树,娘娘您珍惜着点。”悠然忍不住心中的愤懑说道,不光是这次的茶叶,这么多年她一直对王上的付出无动于衷,他为她做了任何事,在她的脸上甚至都没有过一丝丝的笑意,更别提说声感谢的话了。
悠然的越来越脸阴沉,阴沉至极似毒蛇猛兽一般要害人,萦想分辩,与她理论几句,可嗓子处总像有什么东西塞堵着,吭哧半天使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来蚊子声的字:“不对,不是,我不是。”
“你就是,你就是铁石心肠,逆来顺受,笨手笨脚,自私自利的废人,哪有资格来做王后呢?!”
悠然忽然“刷”地一声凭空亮出佩剑,在空中横扫了半圈,又“刷”地一声将尖端从侧身绕到前面,指着萦的脸片刻不给她回旋的余地,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
萦大惊失色,仓皇躲避腿脚却不听使唤地纹丝不动,情急之下大喊道:“救命!”
“啊!”萦昏昏沉沉脑子瞬间便被她自己的一声梦魇叫醒,定睛一瞧,只看见冒着热气圆圆的壶口,抬头看看,悠然正在一边若无其事地为她清理裙角上的花瓣,仿佛她根本没听见她的失声尖叫。
萦的手在发抖,浑身都在抖,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的梦魇了,每当她全神放松之时,她就会不受控制地打瞌睡,每打一次瞌睡还必定会有一段记忆清晰与现实真假掺半的梦境出现,起先她常常混淆视听,记错很多东西,看错很多人,后来她发现一件事,令她不在混淆,那就是在梦里她好像一个旁观者,能清楚地知道每个人内心的想法,她又像一个操控者,梦里的人事能按照她的意识发展改变。
于是,她最终可以做到操控人事做些危险的事,梦魇脱口喊出来,把自己尽快从虚幻中拉出来,然后释然其中的一切。
常言道梦是心头想,在这里的梦没有一个不是关于他的,这个待她极好,无可挑剔的彘谷新王,她的夫君辛息。
成亲以来他为她付出很多,而她至今也没答应与他行周公之礼,大半是因为愧疚,她什么也没为他做,甚至明知他口渴也没有主动为他斟满过一杯热茶。
她没让他近身,也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姊姝醒了他却没有履行诺言,让她来见她,他的理由是她晚醒了整整一百年,外貌性格变化很多,恐对她不利。
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如何知道姊姝变了的,外貌变返老还童可以说的通,但性格他们之前又没有过交集他凭什么判断她变了的?
她追问过,他沉默不说,她便不再追问,光是自己猜测他的想法。
姊姝真身是琼珠,是她触物生仙最后成就的神,为保不泄露她的身份她用树胶精雕仿制的橘子皮包裹了她,莫不是他发现了,一直有意在试探她叫她自己向他坦白吗?萦一直有这个顾虑,或许辛息早就知道了她的秘密吧,这个现在不难。
她还很后悔当初轻易地就告诉了知嬴她自己的来历,在没有弄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她应该宁死都不说的,那时候他空凭猜测还很难确定她的身世,就算没有师姑祖的照拂她还有师父云启呀,她相信有他从中斡旋他很难抓到把柄。
如果他不晓得她的来历,那么她就不用担心他将来面对知灵镜是坏的结果。
他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见,还抹去了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足以说明他是个能力超乎想象的神仙,为什么他偏要让她记得,还记得这样深刻?几乎每天她都要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回想他几遍,是他在乎她,不想让她忘了他。
但他是真的爱她吗?但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来寻她?
要来早来了,她惊天动地的大婚,逃婚,再大婚,他完全有机会来带她走,她承认,她当初的妥协有为逼他出现的意图在里头。
他给她半身精元,她为他守身至今,她默默地等着他出现,她欠他的情很多。
她总是想得很多,一整壶茶凉了她还在发着呆。
“天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奴婢伺候您动身吧。”
悠然现在提醒她要去的地方,是去下界参加王上文墨师父表侄儿新添孙儿的满月宴去,曾经大大小小的礼宴她都可以以身子不佳行动不便为由婉拒,甚至连退了位的上王辛华的寿诞都没亲往,这个他师父旁亲的喜事他却特命不能席。
凑巧这两百多年来彘宫中没有新生子,下界这个有些牵强的王亲,王与王后一同前往,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是王在暗示她该尽一尽身为王后为王室开枝散叶的责任了。
再不来真就晚了,那份情那这辈子她还给他的只有痛苦了。萦心不在焉地受着悠然贴心的服侍,沐浴熏香换了一身喜庆的装扮,静待王上的云车神驾经过宫门。
片刻不到,王上来了,是独自飞身前来,没有侍从没有神驾。
“萦儿,久等了。”清远朝萦温和一笑,摆手退了搀扶她的悠然。
他走到她跟前亲自来扶她,那动作自然而熟练,萦亦温和地回以微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掌心,向他身后望了望道:“清远,既是贺喜去,怎么连个礼品都没拿呢?”
“不劳夫人费心,前几日我就派人送下去了。”
说着,他俯下头在她的额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他说话时他的眼中满是宠溺与温柔,平日里在人前也毫不遮掩他对她的情意。
他对她实在太好了,他对她的好她一笔笔记在心里,慢慢地正在挤压着知嬴的那一部分,不可否认,他作为夫君很完美。萦将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一些,只要他不忙,她的一切都是他照顾,衣是他洗的,饭是他喂的,出门散步要靠搀,都是他扶的……在这儿她完全像个废人,不,就是个废人。
虽然仙力尽失,五识不稳,但有些事情她还是可以自己来的。她抽回手,往前迈了几步道:“清远你看,我完全可以自己走路么。”
他从来不计较自己为王的身份她却唤他的乳名,甚至她称他
“王上”或者拜他,他就不高兴甚至会十分生气地说:“你私下还这样称我,那是带有畏惧与尊卑,太生分了,我不许。”只有当旁人在场,她才敢象征性地微微屈膝拜上一拜。
“我愿意。”
清远不顾萦反对,强行把她抱起,就这样双手托着她直到来到他师父家门口。
彘宫距离清远师父家不远,萦一路上头靠着清远,双手搭着他的脖子,因着他的身子很暖, 周身自然散发着初雪梅花的淡雅气息很好闻,又因着从上飘下来的失重感飘忽忽地说不出来的舒适,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他落地的一刹那他的身子微微顿了顿,她也跟着顿了顿,她敏感地醒了。
但这一觉她没有梦魇。
抬眼的一瞬间,她对上他温柔的俯视,她顿觉脸颊发烫,羞涩地把头埋了起来,只听见一个历来温柔的声音:“我就说我帮着你的,看,这就睡着了吧?”
萦头埋得更深,她的额头正抵在他胸口处,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身上独有的好闻气息更浓了,她还分明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还有他灼热的体温。
她想到每夜他同她准时就寝,他都将她拥入怀中,从来没有半分越矩,托他的福,她都能睡得很好。
极少有能令她感到安心的男人,他扎扎实实的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