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如今已过了三天了,之前我说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凉亭里,柳枝兰端庄坐着。今日难得出了太阳,她着了身苍绿绣白菊袄裙,外罩的墨绿披风给她添了些老成,平白的将那温婉的气息给压没了。嘬饮一口身边琈琴奉上的清茶,一盏热气伴着茶香浮到柳枝兰的面上,暖的她脸颊微微泛红。她已可以下地行走,多亏之前车祸时琈琴和祯茶保护她,她才只受了些轻伤。
凉亭外走道两侧,呓书和归雁无声守卫着。凉亭内,陌云臣坐在柳枝兰对面。他装束没变,还是一身内敛神秘的绛紫色。面上的笑容也未变,还是皮笑肉不笑。只是他眼底隐有乌青,好似这几日没怎么睡好。
翊忺王府环境萧瑟,不过两人也无心观景,经过几日的打探和深思,有些事该做出决定了。
“为何要潜入柳府?”陌云臣盯着柳枝兰。三日不见,她恢复得很快,气色也好了很多,只是一张小脸仍旧冷冰冰的,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需要天秦的兵力布防图。”柳枝兰也不藏着掖着,简洁明了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你倒是爽快。”柳枝兰若真是从晋泽来的探子,那她的目的差不多就是这个了,但陌云臣心里还是有些顾虑。
“既要与本王合作,天秦的兵力布防图本王给你就是,你何须再潜入柳府?”陌云臣懒懒说着,他言语轻松,仿佛只是讨论将一个小玩具送给柳枝兰似的。
谁知柳枝兰却是摇了摇头,她手中的热茶微凉,便被琈琴换成了暖手炉,“王爷司监政,根本无权过问兵马,若是想要得到布防图,恐怕还没有我潜入柳家得来的轻松吧?”
柳枝兰声音淡淡的,一语便绕过了陌云臣的陷阱。好歹她前世也是天秦的从一品将军,陌云臣手中究竟有多少实权她能不清楚?
天秦与凡境各国不同,自开国五百多年以来,朝堂新旧更迭,唯有两种势力屹立不倒:一个是王室玉氏,一个是四大异姓王。天秦四个异姓王,分别掌握着天秦的监政、经商、文教和武卫之权。这样做既避免了王室专权,也制衡了四王越主。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王室终是渐渐式微,甚至于百年前四王竟联手废君,另立王室幼子为王,从此玉氏彻底成了四王的傀儡。
天秦王室有名无实,这是人人心知肚明却不敢宣之于口的事;但四王的权力分布,若非经过细细的打探是万不可能知道的。而柳枝兰却能一下子看出他的谎言,可见她此行之前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你想要布防图,为何不去恩殇王府?”陌云臣藏在袖中的手微蜷,又问道:“虽然比柳府危险,但天秦的兵马皆由恩殇王训练,你能得到的情报更多些。而且你们身手不凡,恩殇王府的那些守兵应当不是你们的对手。”
柳枝兰又摇了摇头,她梳着少女髻,头上唯一的一支白玉簪稍稍去了点她通身的老成,“王爷也说了是训练,而不是调度领兵之权。历任恩殇王都不能上场打仗,说到底也只是个空心的挂名王爷。”
“你既知道这些,那你难道不知道柳正乾是恩殇王的人吗?”
“那又如何?”柳枝兰顿了顿,道:“柳卫公虽为恩殇王一派,也十几年没有领过兵了。但……”
“到底是曾经的战神,只要大仗开打,就有重掌兵权的可能。”柳枝兰此言一出,立刻获得了陌云臣的不赞同。
“三王是不会允许恩殇王一家独大的。”
“如果到时天秦可用之人只剩下柳卫公了呢?”柳枝兰提唇浅笑,一双柳叶眸沁出些毒意,“天秦将军多草包,这种只会吃白食的无用之人,不如处理干净,也好省些钱粮供奉来充军。”
“!”陌云臣没想到,这女子竟就这样直白的跟他说出这些狂悖之言!
不仅陌云臣,柳枝兰身边奉茶的琈琴也是心中大骇,端着茶的手微微颤抖,但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人,饶是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也是恍若未闻的恭敬。主子这番话,虽说是诓陌云臣的,但若让那位大人知道了,免不了要惹些麻烦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陌云臣深吸一口气定定神,“你想将兵权集中到柳家一家手中,你可知这根本不可能?不说三王,就算满朝文武也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不可能?柳枝兰轻挑双眉,可她前世就做到了这件不可能的事。为了集中兵权,她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背了多少条人命。不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不敢而已。
“怎么,王爷怕了?”柳枝兰身子往后靠在椅上,浑身放松不再正经坐着了。她现在不是被囚在宫里的王后了,就算这姿态不合规矩,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她了。
“若王爷实在是心存顾虑,那我们就只做这一次交易。王爷助我入柳府,我亦可在能力范围内帮王爷一次。如何?”
“但日后王爷如果改变了主意,我们也不会再和王爷合作了。毕竟谁知道那时的王爷,会不会是被派来打探我们的密探呢?”
“……”陌云臣闻言眉头紧皱,柳枝兰看了便知道她这一推起了作用。在利益冲突前,哪一边是更好的选择实在是鲜明可见,“今日王爷试也试了,王爷该清楚相比你背后的那位,与我们合作才是更好的选择。”
柳枝兰话音落下,亭子里一时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琈琴沏茶的清脆声。这时恰好一朵大块的云彩挡住了阳光,凉亭里顿时暗了下来。一缕凉风穿过凉亭,柳枝兰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陌云臣,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但双方眼中的深潭却让对方都望不到底。
沉默在继续,柳枝兰也不着急,只看着陌云臣在对面定定思虑。
“你背后之人,是谁?”大概一两个时辰后,当天上的第一抹霞光铺上云层时,陌云臣终于喑哑着出了声。对方很了解他,而他不了解对方,从一开始他便落了下风。
柳枝兰缓缓睁开阖上的双眸,闭眼久了,她那双羽灰色的眸子似蒙上了一层雾气,眼底不曾化过的凉意仿佛也淡了几分,“王爷要与我们合作了吗?”
陌云臣迟疑了一下,终是僵硬的重重点了头。得到答复的柳枝兰,嘴角蓦地绽出了花儿一般的笑容,“如此,王爷便是我们的盟友了。”
“至于我家主子的事,大人说了,只要王爷助我入柳家,他会亲自来和王爷闲谈一番。”
柳枝兰假装看不到陌云臣紧蹙的眉头,起身向他颔首浅施一礼,“时辰也不早了,我便不陪王爷在这亭里看景了。琈琴,叫上呓书,我们走吧。”话毕,她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陌云臣叫住柳枝兰,追问道:“本王还不知你名唤为何?”
柳枝兰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一声平淡飘进陌云臣的耳中,“总归我是要进柳府的,王爷日后便唤我柳枝兰吧。”
“柳枝兰?”看着柳枝兰远去模糊的身影,陌云臣不禁哂笑,这女子身上哪里有半点兰花高洁的样子?
“王爷,我们当真要与他们合作吗?”柳枝兰几人走远后,归雁走进亭内担忧道:“我们连他们背后是谁都不知道,而且晋泽那边如果知道了,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就算本王忠于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放过本王。”陌云臣起身立到亭栏边,亭后是一湖死水,映在他的桃花眸里却仿佛有些暗流涌动,“当年他们不就没放过我母妃吗?”
“如今有人给了本王另一条路,赌一赌,总比现在的生机要多一些。”陌云臣叹气,“本王只盼,天秦晋泽的这场仗能快些打起来。”
归雁不敢作声,只站在陌云臣身后低头盯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开始布上几颗星子,归雁才出声提醒道:“夜要深了,王爷在这儿是要着凉的。”
“走吧,去库房。”陌云臣徐徐出了亭,夜色扑在他身上,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归雁,告诉北还让她去查一查柳枝兰和她手下那三人的底细,顺便再把府里整顿整顿。”
“柳枝兰话语间总说她与背后之人这几日有通信,若是府里没问题,那就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法子过于隐秘,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压根就是她的骗局!”
“王爷放心,若府里真出了贼,那人定逃不过北还的眼睛。但若此事真的是那女子诓骗我们,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那时候柳枝兰一行人恐怕已经进了柳府,想要动她们到底是有些困难了。
“哼!”陌云臣冷哼道:“她若真那么大胆,本王也有法子了结了她。”
“王爷可是想到了什么计策?”
“到了库房你就知道了。”想到即将要做的事,陌云臣连脚步都轻快了些。他堂堂翊忺王,可不会被这么个小细作给拿捏了。
与此同时,柳枝兰的厢房里——
“姑娘,若以后翊忺王发现你骗了他……”琈琴收到柳枝兰警告的眼色后赶忙住了嘴。
柳枝兰正在用饭,她执着木筷夹了片黄瓜,也不用袖掩着,直接就送进了口中,“外面人多吗?”
“姑娘放心,人都睡了。”琈琴笑答。那翊忺王真是小瞧她们,就派了四个暗卫来盯梢,还不是被祯茶一管迷香给熏晕了。
柳枝兰放下心来,也不再避讳着,“本就没想瞒他多久,骗他也不过是想活着回柳府而已。”
“姑娘……”琈琴见柳枝兰停筷不食,忍不住又心疼起柳枝兰。主子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边境,如今好不容易要回到柳府了,竟还被陌云臣这个混球给挡了路!真真是个扫把星!
“姑娘宽心,老爷没等到姑娘,现下肯定四处差人正寻姑娘呢!”琈琴宽慰道。
寻人?柳枝兰觉得可笑,恐怕柳正乾还不知道她回来了呢!
“姑娘,你笑什么呀?”琈琴看着柳枝兰满面的嘲讽,不解地问。
“没什么。”柳枝兰继续执筷用饭,“祯茶身子好些了?”
“这几日用了饮食,已是大好了。”突然想到了什么,琈琴咬牙道:“姑娘,呓书违令带出小昙蛇不说,还害得我们流落至此,姑娘不罚他吗?”
“咳!”门外突然传进一声咳嗽,琈琴更怒朝外骂道:“我说错了吗?再咳,信不信我让祯茶把你药哑!”
“琈琴,我错了……”门外飘进来一声道歉,琈琴重哼一声,一口银牙还紧咬不放,但也不再说什么了。
柳枝兰见此景,嘴角爬上一抹慈祥如老母亲一般的笑,只是那眼底到底还是藏了些悲伤。上辈子秦晋大战,一打就是十年。那年她二十七岁,大战以她领兵攻陷晋泽都城,晋泽迁都上供求和而得以画上句号。那场战后她荣光显赫,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沙场上埋着的无数白骨,其中就有一副是呓书的……
呓书死于天灾。沙暴来时,他正驱使狼群追击晋泽敌将,双方来不及躲避,于是都遇了难。等她后来去寻时,只找到了几具被沙埋住的敌军尸体,而呓书和狼群皆不知所踪。回到皇都后,她也年年遣人在大漠里四处搜寻,狼骨是寻到了不少,但就是找不到呓书的。
琈琴是比她要执着的,等她回了皇都,琈琴便只身前往大漠寻人去了,这一寻就再也没有回来……
“姑娘,你怎的了这是?”琈琴转回头,发现柳枝兰盯着自己,红了眼圈,她吓得上前抱住柳枝兰安慰道:“姑娘可是想到柳府伤心了?都怪奴婢,不该提这档子事儿的!”
从小到大,除了婴孩时期的柳枝兰,她可从未见柳枝兰哭过。这下见柳枝兰要哭,眼神还是那么的悲伤,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真是的,她怎么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琈琴怀里十分温暖,听到对方胸腔里活力的心跳声,柳枝兰心头不住地庆幸。还好,她回来了。这重来的最后一世,她不仅要结束自己的悲剧,那些她所珍视的人,她也要逆天改写她们的命运!
“无关柳府,”柳枝兰悄悄在琈琴怀里蹭了蹭眼泪,等琈琴起身放开她后,她面上又恢复了霜雪般的平静,“这几日你们可有找到机会将信送出去?”
琈琴凑下身子,低声笑道:“姑娘放心,那北还查得再紧,可也顶不住呓书驭鼠钻地出府呀。”
柳枝兰闻言皱眉,“老鼠?“
“不会送错吧?”而且老鼠那么脏,别还没近那位的身就被打死了。
琈琴拍拍胸脯道:“呓书天生能言兽语,他的本事姑娘还信不过吗?”
饶是柳枝兰平时再怎么淡定,此刻也忍不住扶额,满头黑线道:“想不到我竟会有靠……鼠救命的一天。只盼那老鼠不要出什么差错,不然师父那里恐怕就要下对我的追杀令了。”
“姑娘莫慌,那老鼠一定没问题的!”听到追杀令,琈琴心里也开始有些打颤。幻虚神保佑,千万要让那只送信鼠一路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