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是看见了,大抵也不是在心疼我。”口中苦涩逐渐褪去,仇楚霖终于抬头看了看来人。
“他们都爱喝茶,唯你我嗜酒如命,怎的你也要去喝茶了,忍心独留我一人?”封少言半开玩笑的说道。
“嗜酒如命的始终只有你一人,我也只是在沙场上暖暖身子罢了。”仇楚霖凌空一抛,手中茶壶便稳稳地落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四国之内数十家玉琼阁,每一家都风格迥异,风景别致,亭台楼阁构造不尽相同,但无论如何不同,玉琼阁的景致里,都会生着一棵数十年的老树,树下放置一个石桌,两个石凳,简单如斯却不可或缺。
“当年你来渊谷求医,陪我豪饮的那一回,是这许多年里唯一叫我喝痛快的一次。”封少言催促道,“起来,我们再喝个痛快。”
“我不喝酒。”仇楚霖道,“我请你来,也不是让你来喝酒的。”
“你我原本就是酒肉朋友,不喝酒,你叫我来做什么?”封少言跨步坐于桌前的石凳上,面上微露出些许担忧。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看他如此困于往事脱不开身,封少言也颇为他担心。
“柠儿的事,神医可知晓了?”仇楚霖问道。
“我没敢告诉师父,也派人过滤了渊谷收集的消息。师父最是疼爱青柠,我怕他老人家承受不住。”封少言敛眸道。
“你能瞒上两年实属不易,以后不必费力瞒着了。”仇楚霖说着,动了动稍僵硬的左肩,转过头看向封少言,“柠儿她还活着,我找到她了。”
“你这不是玩笑话吧!天山雪崩下幸存的几率微乎其微,更何况柠儿还在雪崩前就被埋在了天池峰内!”封少言震惊起身,眼睛差些瞪到眼眶之外。
“我见到她了。”仇楚霖于树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坐于封少言对侧,“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借你一臂之力,接她回家。”
“不可能,天池三十年一现,一旦崩塌便是毁天灭地,怎么可能还会有生还的可能,你可别骗我……”封少言眼眶泛红,下意识地怀疑。
“当年修弈为何要留下柳无痕身上的两把折扇,难道只为了能在手里攥上筹码吗?”仇楚霖道,“这两年我查到的消息,登上天池前,修弈曾秘密接待过机关大师海布余。”
封少言蹙眉,将仇楚霖这话于心中反复思考了几遍,才终于与青柠幸存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你是说,是我哥带走了青柠?”
“他在我们之前就上过天山,并派人于暗处埋伏,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他阴差阳错的救下了柠儿,我都该谢他,但他不该再一次伤害柠儿!”仇楚霖道。
“你说我哥伤害青柠?”封少言顿时想起了当年修弈大婚,曾为了取青柠的心头血,将青柠囚禁于地牢……
他不敢想象青柠要再一次承受那般痛苦,再一次孤身一人困于地牢,承受剔骨切肤……
“她在哪?”封少言慌忙问道。
“修弈没有再取她的心头血,你不必着急。”仇楚霖将他拉回石凳上坐着,继而问道,“你可知这世上有什么可使人忘却前尘过往的东西?”
“渊谷的谵妄散、漠北郇家的陨情丸、还有瑾南李家的忘川水,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许多,具体还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封少言道。
“我见到柠儿时,她就像一个空白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怀疑是修弈对她动了手脚。”仇楚霖道,“依你之见,修弈最有可能选择哪一种?”
“失忆?”封少言垂眸思量片刻,道,“青柠若是失忆,也不能排除外伤,天山雪崩,若是伤了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知道,但那日她梦呓时,曾说了句,‘她不想喝药’,梦里的她很抗拒喝药,仿佛已经喝了很久,所以我才认为她失忆是药物所致。”仇楚霖道。
“若为药物,谵妄散是绝不可能的,师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配过了,陨情丸的效用只能使服药者忘记所爱,不会忘记所有过往,这三者之中,只有李家的忘川水能使人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封少言微愣了愣,又补充道,“而且李家的小少爷正是两年前才到御医院任职的。”
“如此说来,李家的忘川水最有可能,忘川水可有解药?”仇楚霖问道。
“没有,此药无解。”封少言叹息道,“忘川水起效慢,饮者服药经年才能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若中途生变或饮者心坚,服药的时间还要对应延长。”
“若算日子,柠儿服药怕是已经过了两年,难道就没有解决之法了吗?”仇楚霖蹙眉。
“若药效尚未达到,也许还有转圜,若药效已到,饮者一切皆忘,便再无回天之力。两年,青柠怕是已经……”封少言摇头,深感无力。
“柠儿她尚且还没有忘得彻底,她还会做噩梦,梦呓的时候会喊我。”仇楚霖道,“如此,可有解法?”
“若如此,停止服药,待药效减退,便能恢复记忆,只是这过程太过漫长,饮者倒是还好,身边人……”封少言犹豫道。
“无妨,我都受得住。”仇楚霖敛眸,面上坚定。
只要她能回来,哪怕是想不起来也都无妨。
“那日骊山避风亭外,他不惜调动驻军也要杀的人,是你吧。”封少言突然问道。
“嗯。”仇楚霖眼皮也没抬,只闷哼一声。
“若没事,我走了。”封少言闻言起身,似有些失魂落魄。
“你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我需要借你之手,接柠儿回家。”仇楚霖开口阻拦。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你我只是酒肉朋友,他却是我哥,我为什么要帮你!”封少言反驳。
“因为你是她的师兄,她心中所想,你自然清楚,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做囚禁她的帮凶吗?”仇楚霖劝说道。
“此事,我不会插手,你们各凭本事,我两不相帮!”
封少言留下这一句,再未做停留,甩手离开。
一面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妹,一面是血浓于水的兄长,封少言觉得就算将他从中劈开变成两个人也无法做出抉择。
夜风依旧凉,茶香已经随风飘散,玉琼阁通夜亮着的灯火下只剩下仇楚霖一人。
“王爷,你找我。”卫玖只手扶着庭下门柱,面上睡意未退,恭敬地垂眸听令。
这都三更了,自己不睡还要来折腾她……
“苍狼还剩下多少人没有退走?”仇楚霖问道。
“回王爷,璃城周边一日之内能召来的大概二百人左右。”卫玖如实回答,随即问道,“可要即刻召至璃城,助王爷救回王妃?”
“不,我若这么做,便是正中修弈的下怀。修弈定会在别院埋伏重兵,守株待兔,借机清除苍狼留在瑾南的残部。”仇楚霖否定道。
卫玖正要询问仇楚霖的意思,抬头却见两个粗壮大汉自门庭外抬着一人向这处快步走来。
“王爷,这是朔楚初安城快马加鞭赶来的信使,到玉琼阁外时坠马猝死,猝死前只说了是初安城的信使,再无其他。”其中一人道。
两人将已经断了气的信使面朝上平放在地面,在那信使身上摸索半晌,最后也没能寻到一封信。
“把他衣服脱了,露出后背。”仇楚霖蹙眉,面上神色严肃。
这是他府里的亲信,没有危及朝政之事断不会轻易派出,既然危及朝政,又是跨境传信,所传之信必为密信。
仇楚霖自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子,拿在手中轻轻摇晃片刻,在那信使的背上滴了几滴,用瓶塞涂匀。
片刻之后,那信使的背上凭空显现出几行字迹。
“皇上蛊毒发作,二皇子归朝,安国候异动,万望王爷速归,主持大局!”
“卫玖,备马!”仇楚霖顷刻间红了眼眶,他当即起身,向外方走去。
“是,王爷,那苍狼余部呢?”卫玖紧忙跟上。
“十日之内尽数撤回!”仇楚霖道。
“是。”卫玖止步,示意身后大汉将那信使埋葬,随后离开园内,转入信堂。
仇楚霖所料不错,修弈确是在别院周围埋伏了重兵,但与这重兵交手的却不是俢弈所希望的仇楚霖,而是封少言。
封少言跟踪修弈接近别院,尚未有所动作之时便被重兵包围,不分青红皂白的强行卸了兵刃。
被关押牢内半日,封少言终于等来了修弈。
“哥,难道青柠真的在这别院之中?”封少言一见修弈,立即起身迎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修弈将他上下扫了一眼,见他并未受伤,便径自转过身坐在了平时牢头坐的位置上。
“我……我听说青柠还活着,就在你的别院里活得好好的,我便想来看看她。”封少言微愣,对修弈的冷漠言辞感到疑惑。
“从哪里听来的?”修弈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调起伏,面上也没有摆出任何表情。
封少言没有回答,他不可思议的看着修弈,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
“你见过仇楚霖了,是不是?”修弈不容置疑的问着,仿佛他已经确定了封少言一定见过仇楚霖,“他在哪?”
“我不能说。”封少言收回视线,避开他锋利的眼神。
“那就是知道了?”木桌承受着修弈的拳头“咯吱”作响,修弈起身,缓步来到关着封少言的囚笼前,说出口的话总算沾了些人气,“少言,告诉我。”
“哥,你是不是真的给青柠喝了忘川水?”封少言被修弈温和的声音点起些希望来。
“是。”修弈坦然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封少言不解,一时只觉得心疼,“你将她困在你的别院里两年,你还要怎样?困她一辈子吗?”
“只要能让她待在我身边,困她一辈子又如何?”修弈抬眼对上封少言不解的眸子,再一次问道,“告诉我,仇楚霖在哪?”
“我不会说的,要么你让我见到青柠,要么你就这么一直关着我,就像关着她一样。”封少言道。
修弈微蹙了蹙眉,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他终是没忍住自己的怒气,一掌拍在囚笼的精钢之上,只听“嘭”的一声,精钢形变,封少言被掌风扫过,震出轻微的内伤。
“修言,你别忘了你姓什么!你姓修!你是我弟弟!”修弈愤怒咆哮,握着精钢的手已然泛起白印,可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