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剑派后山已是白幡挂碑,雪色千里雾缭天地,在东方天际异变前,门派弟子从晨色中醒来,远远听见有谁哀切的长歌声:“君所归兮归碧落,我惟痛矣痛慈长……仙山难遣鱼书寄,恸到无声更断肠……”
自南莲师尊仙去后,慈云剑派一直笼罩在凄怆的阴云里,直到子魂剑封印被破,天地变色,师尊身前所言无不应验,而天下能与子魂剑抗衡的唯有素殇剑,如今莫玉晨前辈去往隐魇森林已一月有余依然杳无音信,菁鸣于慈云大殿来回渡步,难掩焦急之色,又听门外有弟子引着一名女弟子匆匆赶来,看衣衫正是落樱谷的弟子。
来人刚踏入大殿就直接跪拜在菁鸣跟前,眼睑潮红开口:“落樱谷遭邪教袭击,鸢掌门不幸罹难,还望菁鸣前辈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菁鸣也脸上一白,险些立足不稳,思虑良久吩咐弟子将顾以彦等人叫来。不过短短数月功夫,浮霜殿先是将泉脉之力阻断,鹊林门掌门戚栾生死不明,继而又不惜代价夺得破尘剑,南莲师尊殒命,最后打破子魂封印,直取落樱谷,鸢沫掌门罹难,这循音究竟是有多大能耐,实在有点可怕啊……
“掌门。”顾以彦进入大殿,身后只跟着楹雪凝、初安两人,霍辞钧重伤尚在疗养中,又因子魂临世,异兽复又作乱,很多弟子已被派遣下山,偌大的慈云大殿变得冷清非常。
菁鸣点头示意,神情凝重道:“东方天际之变想必你们也都亲眼看见了,如今子魂挣破封印已成定局,四大派全然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二十年前还只需面对剑痴潇煜亭一人,而今面对的却是整个浮霜殿,若再让子魂剑乱世,其伤害绝不亚于当年的殇魂之战,好在至那以后我们知晓克制子魂剑的方法就是找到素殇剑,本来托莫玉晨前辈赴隐魇森林寻找素殇剑的下落以应不测,然而一月有余未得任何音讯,但眼下情势间不容发……”话语一顿,菁鸣深深看着顾以彦,终究还是打消顾虑继续道:“以彦,我想叫你们三人去一趟隐魇森林。”
顾以彦心意早决,欣然领命:“即使掌门不说,弟子也已决心前往隐魇森林找寻素殇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入门之时就曾教诲弟子,手中之剑只为正义、为苍生而拔,如今浮霜殿兴风作浪,暂不提他们覆灭四大派的妄想,单凭杀害师父这一条我誓不会善罢甘休!”
菁鸣抬头朝着虚空长吐一口气,师尊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要让以彦执剑……”素殇剑暗藏着什么秘密师尊没有言明,师尊究竟担心什么而不愿以彦执剑?可眼下危及四大派存亡之际,若连莫玉晨前辈都找不到素殇剑那么除了以彦又有谁还能找到呢?
愁思未解,心中亦不敢违背了师尊临终之言,菁鸣长叹之后点头:“隐魇森林亦非善地,务必先找到莫玉晨前辈,若当真能寻到素殇剑,也须得交由莫玉晨前辈带回,你们这便准备准备即刻去吧,一路小心为上!”
“……是。”顾以彦额首,其话中虽有疑惑之处,但莫师叔本属剑圣一脉,执素殇剑也无可厚非,当下不再多问转身出了大殿。
三人稍作收拾便急赶下山,旷野村落四处可见门派弟子巡逻蹲守,时刻盯防可能袭城的野兽,怀亦得知他们三人要赶去隐魇森林,于是将三副辔头交到顾以彦手中,叮嘱他们路上切不可多耽搁,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惶惶,很多地方尚还有许多尸首无处安放,手中剑刃再如何斩杀成群的异兽,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之举,唯有找到素殇剑才能彻底结束这场噩梦。
顾以彦三人日夜奔袭,一路看到太多触目惊心的画面,内心积郁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即便平时喜嬉闹的初安也大多数时间沉默不语,楹雪凝偶尔停下给遇到的门派弟子分发炼制的伤药,其余时间里,三人俱都相顾无言,只沿着西南方向绵延千里的丛林不断前行。
如此赶路有近半月,从北往西南穿越半个云堇大陆,除了落樱谷掌门鸢沫罹难的消息在各派间传开,浮霜殿似乎并未急着攻城拔寨,想来慈云剑派夺破尘古剑一役也令循音元气大伤,长久笼罩在云堇大陆上空的阴霾终于有了短暂的平静,但即便是白天,多数百姓已足不出户,唯一有生气的地方却是风沫街,本不是放灯祈愿的时节已有不少人顶着寒风长久伫立在长堤之上,将已故亲人的衣带香囊绑在自制的河灯上随它远去。
出了云堇大陆最西南边的菡城再行百里才能进千窟岭,然后穿越风雾幽涧才能真正到达隐魇森林,可眼下时间紧迫已无更多余地,三人骑行过风沫街找了一间空驿站落脚,楹雪凝找来食物生火做饭,而顾以彦则将柯盛业前辈赠予他的古卷仔细翻阅,如果真如之前猜测的那般烛阴路就是云堇大陆各处古老法阵的枢纽,那么古卷中就应该有相关隐魇森林的法阵记载才是。初安默默起身帮着楹雪凝置弄,自南莲长老逝去后,初安性情就变了许多,一路几乎不怎么搭腔,此刻见顾以彦查阅古卷,也只是不作声地将一件披衣叠好放到他身侧。
“以彦……”楹雪凝将一份热气腾腾的甘薯递到他眼前,轻唤了他一声。
顾以彦放下古卷,见她欲言又止,问道:“雪儿,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问你是如何认识潇云归的?”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楹雪凝神情却极其认真,顾以彦于是将前后之事说得明白,想来也是有些奇怪,寂冥湖那之后潇大哥就不知所踪,似乎每一次他的出现都显得格外凑巧。
楹雪凝听完沉思良久,又开口道:“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性情洒脱,无拘无束,一壶酒在手,随处是逍遥。”顾以彦轻笑,没敢多想她问话何意。初安听他说完似也有了些微兴致,嘟囔道:“不过就是个酒鬼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豁达。”
“他武功怎么样?”楹雪凝却转过头问向初安,顾以彦一愣,摇了摇头,听初安“嗯”了半天才组织好语言:“不好不坏,但好像每次意外情况发生都有全身而退的本事,说白了就是一身逃跑的功夫了得而已。”
此言一出倒让顾以彦想起怀亦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来,跟着道:“怀亦师弟也曾提及潇大哥的武功,他当时提过鹊林门铁木鹰前辈与邪教妙夜璇交手的过程中,使过浴火刀法化神境界的浴火焚魂,当时潇大哥藏身之处也被波及,但除了他手中酒水有异,周身却毫发无损。”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不论我们跟踪邪教到木佛寺,还是送书信到鹊林门,最后为阻截邪教到寂冥湖,这一路出现了木佛寺的黑蛳虫,然后鹊林门泉脉之力被斩断,紧接着破尘剑被夺子魂得以挣脱封印,似乎他的出现总是如此恰当好处,而这其中最令我不解的是,那日我们去寂冥湖遭遇被煞气所染的穷奇,也不过只是在他身上嗅了嗅就调头走开。”楹雪凝始终笃定内心猜测,而顾以彦自此未发一言,因为楹雪凝所讲之情形他当日也亲眼所见。
“难怪每一次臭酒鬼都喜欢不告而别,莫非他就是那个潜伏在正派当中的奸细?!”初安跳将而起,瞪大了双眼看着楹雪凝。顾以彦不置可否,但有一点是清晰的,潇云归无门无派绝非任何一派的奸细,至于其他也不过是妄自猜测,即便是孜维,也全然未提及过浮霜殿有过潇云归的存在,也许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呢?他努力说服自己,但脸色还是不禁一阵阵发白。
“如何,古卷上可有隐魇森林相关的记载?”楹雪凝看出他内心的波澜,故而有意带开话题。
“噢……喔,跟我之前猜想的一样,隐魇森林跟渺灵岛一样,都是上古时期就已存在的地方,只不过因为法阵坍塌而使得法阵周边的区域陷入某种混沌空间中,只要在烛阴路上找到与之对应另一处法阵,就可以直接穿行过去。”顾以彦摊开手中的古卷,翻到书页上用细线描绘的一张图案处停下,忽地皱眉,发现那些上古时期设立的法阵上面,每一对雕刻的图纹都迥然相异。
“有什么特别的吗?”初安身体挪过来,也仔细打量起他手中的古卷。
顾以彦将古卷的很多页折叠出来,一一联系起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啊?哎呀,以彦哥你倒是说得明白些。”初安索性将手中未吃完的甘薯往旁一搁,认真听他讲。
“先别急,你们看这幅图的中央,正是烛阴路所在……”顾以彦手指在图上画圈,转而问向楹雪凝:“雪儿,你记不记得烛阴路上我们遇到的那个缚龙村,在那里我们无意间惊扰了应龙涻汮之灵?”
楹雪凝点点头,听他继续道:“远古四方有二十八星宿,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中央应龙,从图上看烛阴路从云堇大陆中部延伸,缚龙村处在烛阴路正中央,因此才能将涻汮之灵困住,北之玄武为尘墟洞,我们都曾在洞口外看到了坍塌的法阵,当初剑圣就是借用玄武之力配合古剑破尘将子魂剑封印,东之青龙为寂冥湖,法阵应该就在湖底之下,那次我于寂冥湖坠入空间裂隙,想必正巧落入烛阴路东边的青龙法阵之上,才通过烛阴路无意间撞入东渺灵岛,而西之白虎指的是埋骨魂冢,殇魂之战后清则便将剑痴潇煜亭的命魂禁锢在了那里,最后南之朱雀就是我们即将要去的隐魇森林,恐怕清则叔父当年选择将素殇剑带去隐魇森林是有意而为之。”
顾以彦不断翻动书页将前后图形对应上,初安在一旁听得出神,也跟着翻阅起来,最后停在一页处兀自沉吟:“《云堇纪·青龙》刻物工者图渊……”
“图渊?”蓦然听到的这两个字引起顾以彦注意,于是重新将古卷捧起查看,半晌猛然记起来,匆忙将晓花前辈交给他的羊皮图卷也展开来,羊皮图卷的右下方‘图渊’二字赫然入目。
“有什么发现吗?”楹雪凝知道他这般神情肯定是猜到了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也好奇师父赠予以彦的羊皮卷究竟藏着什么故事。
顾以彦眼神凝定,微笑道:“看来晓花前辈绘制的这张羊皮图最开始的主人是这个名为图渊之人,他应该是上古时期负责修筑青龙法阵的大祭司,而青龙法阵对应的是寰琰守护的东渺灵岛,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玄武、朱雀、白虎也应该一样存在一个负责修筑相应法阵的大祭司,那么整个《云堇纪》应该有四本,而这本桥西当铺柯掌柜从木佛寺找到的古卷应该只是图渊著写的其中一本,至于为什么图渊又另外绘制了一张羊皮图,我想他在修筑青龙法阵的过程中已料到法阵建成之日就是他将死之时,于是修筑青龙法阵的同时又暗中在东渺灵岛上修筑了另一处用以独自脱身的法阵,并将之绘制在羊皮图上留于后世,之前我进入东渺灵岛是通过烛阴路的青龙法阵,而去崖顶采药才从寰琰口中得知崖顶还存在着另一处法阵,应该就是图渊私造的法阵无疑,只是要到月圆之夜法阵才会开启,当日我正是经由它才回到丘祭陵。”
“按你所说,如果当今世上有谁能将这四本法阵修筑手记找齐就能彻底揭开上古遗迹之谜?”楹雪凝多少明白过来,但初安听得一头雾水,嘟囔着问了句:“以彦哥你就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找到朱雀法阵去往隐魇森林嘛。”
“唯有再走一趟烛阴路了。”顾以彦合上古卷,对久远古都遗迹逐渐有了更深了解,只可惜木佛寺珍藏的这本古卷只是残卷,或许上古灵力尚存的真相就藏在整部《云堇纪》当中。
“可我们从何下手?去往烛阴路的石门已经彻底封死,要想重新打开,恐怕非人力能及。”之前跟踪浮霜殿狱罚七子到木佛寺就已将石门中榫卯机关无意间摧毁,根本无从进出。
顾以彦轻轻一笑,心中早有答案:“我刚刚说了东渺灵岛上有图渊另外修筑的法阵,它就在丘祭陵的乱石林中,我们可以通过那里先到东渺灵岛,再利用岛心湖底的青龙法阵到烛阴路,最后找到朱雀法阵赶到隐魇森林。”
听他说完,楹雪凝额首认同,唯有初安面露苦色:“啊!湖底啊……”
“怎么,初安妹妹不会游水?”楹雪凝一语揭破,转头与顾以彦相视一笑,初安脸色大窘:“因为小时候掉进过水里,师父说我很多记忆就因为这样才都记不得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畏惧入水……”
顾以彦微微一笑:“掉进过水里的又不只你一个,不是还有我么?”
“可你那时是为了救我才……”初安声音细若蚊足,头慢慢低下双手绞到一起,“才染上寒毒的。”
“咯,我现在身上寒毒不是全都好了么,如果你实在害怕,那便等我们回来再汇合。”
初安一急道:“那可不成!师父他去了隐魇森林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回音,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危险,更何况现在邪教猖獗,天下大乱,我还有一笔血债必须从青铜铁人手上讨回来!”
“行!只要你不怕,我便有办法让你在水里来去自由。”楹雪凝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小株紫色的草递给她,“这是龟息草,入水前长吸一口气,入水后再含住它可以使呼吸慢上许多,在水里至少可以停留半个时辰。”
三人准备妥当即刻便奔丘祭陵而去,等赶到乱石林正好是皓月当空,积雪未融的丘祭陵里,光线清冷明亮,顾以彦依着记忆寻找,可巨石林立如莽,又加上积雪覆盖,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法阵半点影迹,最后三人在一个上坡的岔口停下来,踌躇不前。
“这么多石头都长差不多样,这图渊私造的法阵怎么找啊?”初安望了一眼莽莽石林,柳眉微蹙。
顾以彦取出羊皮图,对照着石林布局一点点将整个图面摆正,图中所绘巨石却比如今所见大上许多,形状也无一致处,正自愁恼间一只纤细之手伸到羊皮图上,用袖口挡住了图中巨石下半截,楹雪凝声音传来:“你再看看是否清楚些?”
被挡住大半截石身的羊皮图上,所见石状再看过去,与林中石林布置的位置如出一辙,顾以彦恍如梦醒,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上古遗迹早已沉入地底,如今的石林也早有大半截是埋藏于地下!
“持图燃之,灵光乍现,阵则通也!”
巨石图下的十二字彻底拂去众人眉间阴云,顾以彦深吸一口气,见雪儿和初安俱都点头示意,于是将羊皮图卷起用火石点燃,一阵青烟过后发出刺鼻的气味,然而羊皮图所燃之处一点点荧光下坠,掉落雪地闪着幽幽蓝光,似乎是得了感应,大雪深覆的石林间突然有一处地方同样发出光芒,明灭交替犹如萤火于雪下呼吸。
三人心头一喜,急急朝蓝光闪动处踏雪而走,赶到法阵上顾以彦手中的羊皮图也正好彻底燃尽,三人只觉眼中光芒乍亮,双眼顿时暴盲一阵,等到能够重新视物时,已然置身于风声戾啸的崖顶。
“别乱走!”初安刚提起步子就叫顾以彦拦下,声音也压得极低,就连一旁楹雪凝也不敢再动。
顾以彦转头看了看崖顶另一边,发现除山风外并无其他异动,想来并未惊扰到寰琰这才松了口气。
“走吧。”顾以彦当先从法阵出来顺坡而下,楹雪凝和初安则紧随其后。跟云堇大陆气候不同,东渺灵岛上的时间似乎永固在某个节点,未有冰天雪地亦无萧萧落木,岛上始终游弋着和煦清新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