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光景,两人在这杳无人烟之地过着不知时光足迹的日子,无俗事绕耳,无扰心之忧,青灯之下,顾以彦与楹雪凝长时间相对而坐,将木架上的古卷一一翻阅,倦了便伏几而盹,膳饮之事全由楹雪凝细心打理,俨然如同过着朴素生活的山野夫妇。
如是览阅数日,顾以彦终于从伏案僵硬的姿态中霍然站起身来,指着书卷当中的一幅字画大喜:“我明白了!”而尚自伏睡的楹雪凝被这一声惊醒,轻揉睡眼看着他。
“雪儿,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一个地底村落烛台灯火之物如此之少,如今看到它我才明白过来。”言讫,顾以彦将手中绘卷递到她眼前,指着第一幅画道:“你看,这画中的村落可有印象?”
楹雪凝凝神端详,见画中数位壮汉光着臂膀抵住巨柱正自扶正它们,于是喃喃开口:“这门楼与村落入口的门楼极为相似,莫非这主人绘的便是当时村人建造门楼之况?”
顾以彦点头:“正是,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手指停在图顶之处,楹雪凝也恍然大悟:“图中画了太阳!如此说来这里原本并非地底村落!”
“嗯,所以这里才少有灯烛之物,不仅如此,你再看这边。”顾以彦将绘卷摊开至第二幅画,一群衣冠朴素之人手持锄具围于堤边,正同远处影迹斑驳的黑色之物对峙,可惜绘卷存久残缺,已看不清黑色之物具体模样。但楹雪凝却从旁道:“他们围住的,应该就是应龙涻汮。”
看她神色笃定,也愈发印证顾以彦内心所想:“你说涻汮之灵是被庶民囚困于此,我想,他们囚困涻汮之时也极可能给自身带来了灾难,你再看这幅绘卷最末一幅画。”
楹雪凝举起青灯仔细察看,最后这幅画与前两幅比起来风格迥异,绘的是夜幕下朦胧的月色欲从飘渺如丝的云中探出头来,并附八字在右——‘梦云之下,宛月乃出’。
楹雪凝难解其意,抬眼问道:“何意?”
顾以彦沉思片刻开口:“我瞧这画中第一幅所绘村落轮廓同第二幅所绘河堤合并之状与我们刚入云堇大陆之时所见梦云、宛月二湖之貌颇为相似。”
“你是说,这无名村落因这场囚困应龙之战沉沦地底,而在其之上形成了如今的梦云湖?”楹雪凝也不免惊叹失声,“那第三幅画真正的含意需从这八字中解读……”
顾以彦点点头:“梦云之下,宛月乃出……我想,如果梦云之下是代指这座村落之意,那么宛月乃出应该是说村落的出口在头顶宛月湖的方向。”
有了这般推断,两人当即收了绘卷,发现长时间的查阅与思考有了结果后倦意也更加浓烈,于是简单吃了少许干粮,两人相继伏案休息。再醒来时已灯灭长久,烛阴路重新归于一片死寂当中,出了村落,借着冰灯之光确定了宛月湖的方向,然而步行半日阻住他们脚步的,又是无穷无尽的水域。
顾以彦驻足极目远观,片刻后开口:“这里的冰灯好像有些不同。”
“怎么我看着同样瓣如荷花且晶莹剔透?”
“并非冰灯模样,我们一路走过来这水面漂浮的冰灯似无穷尽,然而这里看过去,最远处的冰灯仿佛被什么阻绝。”顾以彦示意远处,可楹雪凝凝神细看后摇了摇头:“是你目力好些,我只看得到一片微芒。”
“如果没有看错,这片水域前方应该有出路,只是眼下……”顾以彦看着茫茫水面,正自愁恼间却听楹雪凝道:“等我片刻。”
顾以彦不知她话为何意,楹雪凝已然屏息潜入水中,水虽冰寒而刺骨,但冰灯之光在水底映射出幻丽绝伦的光线,不曾想水里竟较水面之上明亮许多,楹雪凝潜游而下,终于发现一根漆黑的铁索横卧于水底,顺着铁索方向,一条长石铺就的石阶隐约可见。
“雪儿!雪儿!”顾以彦于岸上忧心如焚,良久听见水花响动,楹雪凝如出水芙安般点水掠回,耳间听见他焦急的呼喊也是微微一喜。
“如你所言,的确有一条路可以通过这里,不过这条路建于水底,且有一根铁索指引方向,想要出去并非难事,只是你的身体……”藏于地底的河流水冰凉透骨,楹雪凝未言尽的也正是顾以彦担心的,其实在那时候,留下了岂止是弥留不散的寒魄,还有挥之不去的心理阴霾。
“……”顾以彦微闭双眼,极力平复心中泛起的惧意。
楹雪凝等着他,明白心疾非体疾那般容易治愈,然而静默中,水面之上又再腾起微薄的白雾,“不妙,雾瘴正朝这边过来!”
顾以彦环顾四周,见雾瘴从四面蒸腾而起,并迅速笼罩过来,心知再想返回村落已是不及。
“怎么办?”楹雪凝轻声问。
顾以彦心绪急转,眼看唯一能避过雾瘴的法子只有水里,再迟疑恐怕连雪儿也要陪自己搭在这里,看着铺天盖地的雾瘴离自己立足之地越来越近,顾以彦蓦然眼神一沉,一把拉过楹雪凝毅然跳入水中。
入水即感耳边鸣声大作,寒水呛喉,顾以彦脑中瞬间空白,双眼朦胧中,只听见莫大的声音在沉闷回响……
“救命……救……命”汜水之下,一个稚嫩微弱的呼救声传来。
“四公子,这河水极寒,你不能下去!”
“放开我!你们不去,我去!”
“公子爷!那孩子眼见是活不成了!再救也无济于事。”两个仆人死死抱住执意要入水救人的年少公子,生怕出个万一。
“呀!”年少公子出其不意点住二人穴位,挣脱阻拦朝着汜河狂奔而去,在那只青葱小手未彻底淹没前跳将下去,无边黑暗则如潮般瞬间倾没了他的意识。
咕噜……
被激起的画面在不断撕扯,顾以彦胸口猛然一搐,眼前混沌景象逐渐模糊……只有不断弥漫的白袭来……可肆意游走在体内的寒流深处,却仿佛还有一点温暖在支撑着他的意识,一个声音一直在耳畔萦绕,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听不真切。
就在顾以彦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一股醇香的气流突然窜入他体内,伴随这股气流的涌入,游走于他心脉的寒魄陡然一滞,顾以彦霎时清醒过来,然而睁开眼却看见另一双剪水美眸近在咫尺,两片温软的唇瓣与他双唇相接,正将丝丝醇香气流缓缓渡给他。那一点支撑他意识的温暖原来是那只紧紧握紧他的手。
雪儿?!
楹雪凝见他清醒过来,心下稍定,随即又封了他几处穴位,牵着他转身潜游而下,两人自此如同相互倚赖潜行的鱼,沿铁索延伸的方向循着远处晃荡的天光沉默前行。
原来云堇大陆与烛阴路的水势连接处,竟形成直插湖底的山壁,顾以彦之前在岸上所见,正是这山壁阻绝了冰灯的蜿蜒去路,而微蓝摆动的天光也由山壁上一处圆形洞口传出,两人借助铁索穿过洞口,撞见的是一片久违的湛蓝色,楹雪凝指了指头顶,顾以彦点头意会,两人弃了铁索直接朝水面游去。
“哇啊……”从水面刚探出头,顾以彦便大口喘气不止,下一刻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在地底黑暗中停留太久,突然暴露在阳光下一时难以适应过来。
“雪儿。”
“嗯?”
顾以彦努力睁开一丝眼缝笑道:“刚刚……谢谢。”
“不必……”知他指水中渡气一事,楹雪凝不觉脸上红如火烫。
“如今我们这般模样倒像眼疾之人误落了水中。”
“在终日见不到阳光的地底待得太久了,常人双目一时难以适应突然强烈的光线。只是……”楹雪凝言未尽却被水面传来的一声大喊打断,“婆娘快看!那边水面上好像浮着两个人!”
“当家的,大白天你可别说瞎话吓唬人。”船尾的妇人自顾自忙着清理船上的木具,没把丈夫的话放在心上。
“又没喝酒我能说什么瞎话,要不信你自己看看就是了。”裹着白布头巾的中年男子停下手中的桨,却是不敢再往前划。
妇人见他说得认真,提起衣角擦了擦手跟着站到船头来看:“哎呀!可不得了!”当即回过头狠拍了一把自己丈夫,急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划过去救人!”
“这……万一是死人怎么办?”中年男子是个朴实敦厚之人,出船捕捞海参头一次遇到这等事,一时手足无措。
“真是没出息,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怕事鬼!你不去,我去!”妇人搂起袖子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桨,径直朝两人浮水的方向划去,而顾以彦隐约听得夫妇俩的谈话,只好举起一只手来:“救命!”
夫妇俩闻声一惊,忙加快了船行的速度,而两人才被救上船,中年男子一见二人都闭着双眼流泪不止,忍不住叹声拍了拍顾以彦肩膀:“傻娃娃,你们这么年轻何苦非要选择殉情呢?”
“老徐!你别当着年轻人的面尽说些不害臊的话,摇桨去!”妇人推开他,顾以彦一听顿觉不对,急急开口:“不是,我们……”
“公子莫怪,我家老徐就爱胡说八道,你们别往心里去。但你们若真心相爱,即使父母不同意,也断不可自寻短见才是。”
“是呀,看着你们就像看着我和婆娘当年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父母之命不可违,干脆趁夜私奔,一走了之来到这漓源郡,哈哈,想不到今天又遇到两个一样的傻娃娃。”老徐摇着桨放声大笑,楹雪凝在旁听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顾以彦被这朴实之言所感,了然辩不辩驳已无伤大雅,也就不再多言。
此时湖面风起,凉意袭身,但不知为何,从烛阴路出来后,顾以彦便觉身体深处总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淡淡暖意,寒魄带来的痛楚也较以往减轻不少。
“行吧,我看你们俩也不像犟脾气的人,既然想开了,就先随我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再作其他打算。”
“嗯,多谢,不知怎么称呼婶婶?”楹雪凝双眼渐渐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素布装扮的夫妇。
“叫我洛大娘就行了。”
漓源郡,凋零时节的景致别有一番幽寂之感。青绿小居里屋内,顾以彦与楹雪凝换了湿透的衣裳,各自穿着徐伯洛娘年轻时的衣服出来,正在灶火间忙碌的夫妇二人乍一看他们一时间惊怔忘言。
“夜……”洛大娘眼神蓦然泛光,齿间刚吐出一个字便叫徐伯喝止:“婆娘!”
洛大娘似幡然醒悟,慌忙放下手中瓢具:“呃……噢,对对对!饭菜马上就好,你们先去坐着,我给你们把湿衣服烤干。”言讫低头匆匆转入里屋,一路却是提袖偷抹眼角。
席间,徐伯夫妇得知二人是要前往空怜山寻药而非殉情的眷侣,虽是误会一场,但夫妇二人却是极为热情,洛大娘更是不时夹菜到楹雪凝碗里,眼里满是欢喜。
当夜休息一晚,次日洛大娘早早将二人的衣服给他们备好,听闻他们要走又特地做了糕点叮嘱两人路上食用。
“洛大娘、徐伯,多谢你们如此款待!”楹雪凝在门前停下,笑意嫣然。
“路上多保重……”洛大娘痴痴看了她一会,徐伯在旁低咳了几声,洛娘这才将包裹递给她就即转身退入屋内,只留下徐伯拍了拍顾以彦的肩膀,轻声补充:“照顾好雪儿。”
“嗯!”顾以彦点头,其实从昨日洛娘的言行里,顾以彦就隐隐感觉出她对雪儿的特殊关爱,像一位情挚真切的慈母。
“走吧。出了这里,往郡北方向天黑前应该能赶到空怜山。”楹雪凝提醒他,顾以彦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哂未再多言,毕竟,雪儿遭父母遗弃之时不过几岁年纪,大概也不记得父母对儿女之爱是何样了。
待到二人走远,小居窗格前宛宛声起:“要是我们那时没犯糊涂把祁儿丢下,如今也该如她这般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