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置地广场中庭,叶小眉和凯德香港办公室的同事吃饭,两人匪夷所思地看着海天金融的新闻稿——不合逻辑呢,他们只签了一份合作协议,为什么发出的新闻稿,竟然应该是收购协议签署后才会发出的那一份?真的是如同邮件中公关部所嘱咐的“发错了”吗?
“Elaine,帮我查一下联交所规则,上市公司故意和过失发布不实信息,要承担什么责任?多谢!”叶小眉指指对面的小姑娘。
“湿湿水,都ok啦,”香港女生嗲嗲的声音,很快又有些警惕地问:“我听说在美国很多客户已经对凯德提起诉讼了,你是资深律师啦,知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了?我们香港办公室近期人都走掉一半了,根本都无人有心工作,合伙人带着团队集体加盟了其他所,只剩下我们这些training contract(实习合同)还没满的trainee(实习律师),我当年都是拒了很多家city firm(当地所)的offer来的凯德喏,那时感觉多风光啊,要是凯德真的破产解散了,我们怎么办呐……”这个叫Elaine的香港小女生一脸沮丧。
“凯德解散是命运已定了,亚洲区的办公室马上就会关闭,我可以给你做推荐,快去找下家吧,你的条件不错,凯德关门也是市场可预见的,对你本身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趁还来得及,将training contract转去新的律师行,实在不行找家香港本地所,先拿到执照再考虑下一步。快回去吧,下午就把查到的结果告诉我。”叶小眉也有些遗憾地说。
小姑娘叹了口气匆匆地往办公楼走去。百年的华尔街事务所关门,权益合伙人可能还要面临巨额赔偿,当然作为一家全球知名律师行,里面的合伙人也不是吃素的,能将James和团伙绳之以法、冻结赃款转将矛头指向James的侵权诉讼,也许对他们能有转机?想到这里,叶小眉清醒了一般狠狠地摇了摇头——马上就要失业了,母亲还在医院里,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替纽约的合伙人担心,真是职业病。
几百米之遥,苏原也游荡在置地广场,这是曾经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工作生活了这么久,她从前一直想,做个专业人士就好了,没有那么多的纷繁复杂。但是命运,仍将她急速地卷入了漩涡。远远地,她看到叶小眉的身影。
“小眉!”
叶小眉转过头来,惊喜地叫,“哟,他乡遇故知,快来!”
两人叫了份咖啡,继续坐了下来。好久了,都没有机会坐下好好地谈谈。苏原有些无精打采,看着楼下的喷泉——人来人往。奢侈品店里,一个年轻女孩,拿到了可能神往已久的Dior包包,开心地扑向男子的怀中。苏原有些凄凄的羡慕:与她而言,单纯的快乐,是这么得难啊。此刻,那个人、那个身影,是她的念想。可是,他在哪里?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一个现代社会,找寻一个人,居然会这么难。除非——他不愿意露面。
她转而恨恨地心想:他明知道她会想念他、会担心他,他却选择藏身,她没有找到任何的出境记录,只隐约了解到KC Capital的欧洲地区在做管理层收购,是否包括中国呢?东南亚原先应该是柏大卫的地盘,难道欧洲会和他联盟吗?对他而言,中国,包括她,也许真的就是一段无关痛痒的经历吗?也许父亲是对的,他们都太冷,他们不会幸福……
叶小眉看着苏原安静出神的样子,有些担心,她问:“苏苏,该想想未来了吧?你有什么打算?”
苏原回过神来,答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再也不可能与衡泰毫无瓜葛,也不再是律师了,不可能回到从前……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那……楼天宇?”
“我们,应该是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
“也许,他不露面是因为有难处呢?”
苏原摇摇头:“难处,不会难到一个报平安的电话都打不了。”
叶小眉忧伤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看四周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拎着电话对着那头或急躁或甜蜜或严肃地讲着,她实在想不出理由为什么,苏原和楼天宇会隔阂至此。
“也许,他现在还未摆脱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他避而不见,甚至不与你联系,是想要保护你的安全呢?”叶小眉轻轻地说,“换了我,可能也会。你想想:换了你自己,会不会?”
苏原的眼神望向远方,她不由自主地出神:是呵,他们是独立而强大的两个个体,战友般的情谊。如果她足够爱他,也许该站在他的立场,考虑一下他的选择?可是……苏原摇摇头:“如果是真的为了我,那么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我是怎么想的?这么快速向前的社会,人远了、淡了、也就散了吧。现在,我只会偶尔想起他,至于他在与不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了。”
说罢,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对叶小眉说:“现在,我们该关心的,该是怎么把这场仗打完、打赢,其他的,都不重要!”
叶小眉将手紧紧地握了握苏原,“嗯,我们一起努力!”
市金融办里,周斌吞云吐雾,一脸匪气。办公室主任正在好言规劝:“周总,你知道,这个校园贷对社会造成了如此恶劣的影响,我们要对社会负责的,对吧?你看,你这么天天泡在我们这里,也不叫个事儿吧?”
周斌眉头紧锁,胡子拉碴,衬衣也凌乱不整。脸已经埋在了烟雾里,哭丧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一个戏精:“领导们,你知道我们做投资的有多惨吗?项目投好了人说是公司做得好,投坏了说我们没用。没进去之前把我们当骗子,进去了以后把我们当傻子。我们时刻警惕着每个烂摊子,但问题是,我们也没占什么便宜,而你们却老想着我们捅了各种篓子……我这几年,是天天救火啊。校园贷可以关,但你们不能连小飞侠单车一起整顿掉了啊,你知道的,几轮融资,那么多投资机构都在里面,创始人已经躺在ICU里生死未卜了,要是再有几个投资人跳楼的,你们管不管……”
“哎哎,你别胡来啊!”几个人立马跳了起来。业务执行委的“委员长”神情冷峻地扫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先回去,我们内部开个会讨论讨论。而且,你们这个线上票务业务,社会反响差,要好好整顿转型换模式,不能再这样造成不良影响,懂吗?”
周斌一肚子的话顿时憋在了喉咙口,不得不讪讪地站起身来,边哈着腰边退出门去。垂头丧气地走到大楼门外,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黑色的奔驰车“嗖”的一声,恰到好处地停在他的面前。廖一凡隔着窗询问地对着他抬了抬下巴打探“如何”,周斌眼一闭,丧气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戏”。廖一凡眉一皱,头一摆做了个“上车”的表情。
两人一路无语,路上堵成一条长龙。周斌在反反复复地拉扯着自己的衬衣领口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地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每天都这么堵,这么多车都哪里冒出来的,操!”
“你要不自在自个儿下车走去!”廖一凡也烦躁地冲他嚷了一句。
“怎么,走就走!”周斌一声大吼,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摆出一副要下车的样子。廖一凡一个急刹打个双跳靠边停,周斌刚打开门,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廖一凡斜着眼看了一眼他,挑衅地问:“怎么了?”
“冷,呵呵。”周斌耸耸肩,讪讪地重新钻了进来。
“呵,”廖一凡笑了一声,“你就这点好,该拐弯就拐弯。”
“不拐弯怎么办?这世道,翻云覆雨的,一条道走到黑的,都翻沟里了。”正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说到拐弯……你说,小飞侠单车必须转型,预存款是不可能有了,车的管理不行消耗巨大,造成的社会浪费触目惊心。老总们不是进了局子就是进了抢救室,这项目真就一个字——“背!”
“嗯,是得想个法子。”廖一凡若有所思地边向前面张望边自言自语道。
周斌翻翻车门旁的架子,“什么呀这是?……论文?你丫的居然还有时间写论文?!”他气呼呼地一目十行往下翻看。
“咦,这几段话似曾相识嘛……”他掏出手机,翻翻收藏,“咦,原来昨天报道的《社会新秩序时代》是你写的?失敬失敬啊,老板……”
廖一凡露出一丝微笑:“我还什么老板,我现在是个教书匠……好好研究研究,以后啊,靠你给我提供市场上的各类素材了……”
话还没完,周斌“哟”地叫了一声,手机展示在廖一凡的眼前:“最新新闻,苏绵衡非法集资今天被正式逮捕,他的海外资本巨鳄郝明蕾主动招供,愿意清退资产,换取轻判……哎你说,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好好外面呆着,非主动回来说自首,这不,还不知道会不会也进去了……”
廖一凡若有所思,悠悠地道了一句:“其实,我倒挺佩服她的。”
周斌想了想,没有搭话。好容易畅通一些了,车突然加速拐了个弯,周斌一个趔趄撞在车门上,大声吆喝:“老大,你慢点行不行啊!我真是怀念楼总,你看人家稳当的……”
话一出口,车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两人的目光相视,周斌有些自言自语地问道:“你说,他到底会在哪里?难道……真的回了美国?”
廖一凡皱了皱眉。还没来的及发声,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摁下,视线仍在前方,一个沉重的呼吸传过来。
“哪位?”话刚出口,他的胸口一紧,一个激灵地又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后面一个司机拉下车窗冲他大吼一声“有病啊!”
他无暇顾及,停顿了几秒,不知对面有没有人、有多少人,喉咙紧着不知如何开口。
“相信我们。”对面是熟悉的声音。
“好。”
两边都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面挂断了电话。
周斌在旁边难以置信地身子转来转去,“That’s it? (就这样吗?) 什么意思啊,你们这两个人,话说清楚有那么困难么?”
“说什么?”廖一凡平静地将头转向周斌,仿佛沉浸在尘埃落定的确凿中,不明白周斌在疑惑些什么。
“比如,嗯,人在哪里?还有,相信谁?他妈的,‘我们’包不包括‘我们’?我是说,嗯,谁是‘我们’……”周斌用手比划着自己、比划着廖一凡,本来头脑中很逻辑的话,突然变得语无伦次。随着一声长叹“靠……”他气哼哼地一头靠在座椅头枕上,不再发声。
廖一凡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半真半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地耸耸肩,一个拐弯加速扬长而去。周斌地又一头撞在车窗上,继续唧唧歪歪。